第28章

最重要的事情叮囑完,穆琮呼出一口濁氣,松了最後一股心力。

生死面前,不分帝王百姓,當該來的死亡叩響門扉,寝殿裏魚貫而入的太醫和宮人們便開始上演同尋常人家相仿的兵荒馬亂的場景。

小王爺被人擠去了邊上,老太醫咬牙切齒的掏出針包,試圖想從前那樣為穆琮再續一段光陰,宮人娴熟的掏出錦帕給穆琮擦拭不斷嘔出的髒血,而蹒跚着回到殿內的柳青則拒絕了這一切。

他俯下身去,輕輕拍了拍老太醫的肩膀,總能面無表情給他們灌苦藥下狠針的老爺子罕見的紅了眼,與年輕相稱的老态在這一刻布滿了老人褶皺的眉眼,柳青垂眸看着他,微微搖了搖頭,慘白一片的面上沒比榻上的穆琮好多少。

老太醫脊背一顫,握針的手終于開始劇烈的顫栗發抖,片刻之後,他在宮人的攙扶下起身離開,柳青接過了染血的錦帕拿在手裏,細心将血污折去內裏,換了另一面給穆琮擦拭。

最該崩潰的人反倒平靜的出奇,柳青撩開袍角坐去榻邊,不常穿的布袍軟化了他五官的棱角,還剩半截的燭火映亮了他的面容,他将枯槁瘦削的穆琮抱進懷裏,以自己重傷累累的身軀支撐他端正從容了一輩子的主子走過體面的最後一程。

“累了就睡一會,我在這。”

他颔首貼上穆琮的眉心,神情溫和落了個吻,退出殿外的宮人替他們放下了輕紗制成的幔帳,燭火朦朦胧胧的映着,掩去了穆琮灰敗的面色。

喑啞到分辨不清的字句随着猩紅的血水同嗆出口腔,大抵是在為他們之間的牽絆道歉,柳青毫不在乎的垂下頸子同穆琮偎去一處,溫熱的血水浸透了他的鬓發,那可能是穆琮留給他的最後一絲溫度。

他出身不高,卻也算是京城裏的一個小世家,他曾想過要像師父那樣馳騁疆場保家衛國,他有武人的血性,更有行伍的膽量和本事,他十五歲就該背上行囊建功立業名揚天下,但他走不了。

柳青想起年少時,他們所做過的最大逆不道的事就是在某天夜裏偷偷爬上宮牆,像這樣挨在一起數星星,滿天星辰,不及少年人淺笑一瞥,在那天晚上之後,他就抛下了所有的離開京城的念頭。

他舍不下穆琮,任何時候的權力中心都是最肮髒危險的漩渦,他心心念念的小主子只是個孱弱文雅的呆兔子,屁大點的小王爺都能咋咋呼呼的尿他一身,他要是走了,別人一定會把穆琮欺負死。

柳青至今也不覺得自己這個看法錯得離譜,穆琮在他眼中永遠是當年那個清雅單薄的殿下,他撫上穆琮失焦的眉眼,帶着厚繭的手指輕柔和緩,仿佛只是一個在寝殿裏值守的尋常夜晚。

“殿下,你安心睡,睡醒了,我再帶你去看星星。”

靜靜燃燒的燭火越來越短,穆琮被柳青哄得神情安寧,漸漸微弱的火苗勾勒出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的輪廓,小王爺始終沒有離開寝殿,他就站在不遠處安安靜靜的看着,緊攥成拳的雙手将掌心剜出血肉模糊的傷口。

——所有人都接受了這個事實,所有人都對穆琮的離世有充足的準備,在這種安靜到絕望的時刻,只有他被徹頭徹尾的蒙在鼓裏,也只有他覺得不甘心。

憋了一路的淚水在道士撫上他手腕的時候傾巢而出,小王爺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哭什麽,是即将失去最後一個血親的悲涼,還是沒有察覺哥哥的病情的遲鈍,又或者是終于為自己從小到大的混世魔王做派感到了愧疚。

小王爺把下唇咬得出血,他控制不了斷線似的淚珠,直哭得脖子發梗,喘不勻的氣在他嗓子和鼻腔裏到處亂竄,讓他抽噎到渾身發抖。

“清霄……清霄……我沒有哥哥了……清霄……道長,我沒有哥哥了。”

小王爺哭得像個三歲半的孩子,因為在穆琮面前他永遠可以做一個三歲半的孩子。

今時今刻,他身前最穩固的一面牆轟然倒塌,從今以後,他與這世上最詭谲惡劣的漩渦中心再也沒有任何遮擋。

成長斷筋挫骨,是血骨縫隙裏生出的枝芽,每一寸都帶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每一個枝葉都會飲盡少年人心頭的為數不多的熱血。

人在最悲痛的情境裏沒有什麽理智可言,小王爺此時還意識不到自己即将改變道士的一生。

他只顫着肩頸,站在道士身邊撕心裂肺的哭着,他沒有軟弱的機會了,這将是他最後一次肆意宣洩情感,只要他踏出這一扇殿門,他就要擔起穆琮交予他手的責任,到時他若再哭,穆琮一定會來他夢裏踹他。

“……”

道士拙于言辭,他沉默着伸手接住了小王爺的眼淚。

小小的水滴鹹澀、透明、潮濕、灼得他掌心發痛,他因而微微睜大了眼睛,鴉黑的瞳孔比平日裏縮得厲害,像是受了驚的貓。

生離死別,人世疾苦,這都與他毫不相幹,他不理解,也不曾體驗過。

穆琮于他本該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路人,他無喜無悲,不染凡塵,只因夾在他們中間的小王爺會疼會哭,痛苦才借着同情意網羅交錯的機會,惡狠狠的鑿進了他古井無波的心裏。

他不想小王爺傷心難過,無論是出于什麽原因,無論是天意難違還是運氣太差,他都不想看見他的阿行傷心難過。

道士低斂眉目,将手縮回了寬大的袖口裏,他沒有出言安慰,沒有去擁抱瀕臨崩潰的小王爺,而是選擇與小王爺擦肩而過。

燭火在熄滅之前沒能拂亮他的眉眼,晚秋的蟲鳴随着失去呼吸的穆琮銷聲匿跡,悶沉的倒地聲是整個宮城裏最後一絲聲音。

屬于道士的內勁自寝殿中心肆意洩出,孤山山巅上威壓森冷的風靜默着侵蝕了每一處,小王爺恍惚着跪倒在地,慘白的月光映上道士冷清的背影,他看着道士撥開失去意識的柳青,按上了穆琮的胸口,他在冥冥中意識到他的道長似乎是有回轉的辦法,但他同時也感受到了一種無法言說卻深入骨髓的不安。

——那不是他的道長,那不是會給他千裏帶馍片、喜歡吃紅燒魚和芝麻酥餅的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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