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王爺記得自己第一次登上孤山的場景,道士立在天際的懸崖邊上,連風都貼着素色的道袍吹拂而過,不敢沾染分毫,蹲在馬車裏吃酥餅吃到兩腮鼓鼓的道士不見了,山上的道士沒有一絲人氣,他就這樣安安靜靜的站着,仿佛渡過了上千年,并且會永遠形單影只的站下去。

“清霄——清霄!”

即便是在夢裏,小王爺也毫不猶豫的伸出了手,他不假思索的快步跑去山石嶙峋的懸崖邊上,拼命抓住了道士的衣角。

——小王爺是一只很傻的奶狗,在傾慕與憧憬生根發芽之前,他對道士生出的第一種感覺居然是心疼和擔憂。,

他在第一次上山的時候就做了這個動作,那時他生怕道士踩不牢掉下山去便虎了吧唧的往上沖,只不過他那會連道士的衣角都沒沾到,反倒被道士擡手一掌按去地上,咕嚕咕嚕的順着原路滾下了山。

好在夢裏是和現實不一樣的,夢裏的小王爺能比現實中能幹一點,他冒着摔成狗啃泥的風險扯住了道士的衣角,軟緞做成道袍被山上的冰雪浸透了,冰冰涼涼的觸感讓他撲通直跳的心髒勉強歸位,可就在他松了一口氣,打算将道士摟進自己懷裏的時候,那段柔軟的衣角卻忽然從他指縫裏溜了出去。

天地之間只剩風同衣袍紛飛的聲響交織在一起,反複在猙獰的山石上摩擦出尖銳的泣音。

似仙人墜落雲端,又像是某種純白到極致的飛鳥斂去羽翼跌進深淵,道士邁出一步,輕盈無聲的跌進了虛無的雲團裏,缭繞不詳的霧氣在一瞬間洶湧而上,吞噬了道士單薄的身影。

“清霄——”

小王爺是從夢中驚醒的,他蹬開身上的錦被倉皇坐起,細密的冷汗順着他額角滑落,沁得他眼底生疼。小王爺茫然的看向四周,捏着被角的手指隐隐發抖,夢中的雲霧還圍繞在他面前,而宮人有條不紊的腳步聲卻和午後的陽光一起透過窗縫,安寧得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過量的恐懼會讓人變得麻木遲鈍,小王爺攤開雙手,怔怔的看着自己裹了紗布的掌心,一時竟想不起來究竟發生了什麽。

“王爺,王爺?!陛下,陛下醒了!”

守在外室的小太監早已熬得兩眼通紅,啃沒了十根手指頭的指甲,他一聽見內室的動靜便顧不上規矩直接一頭拱了進來,小王爺從昨夜一直昏睡到現在,若非顧忌事後可能會被小王爺挂上城牆示衆,他甚至都想硬把人薅起來傳達這個翻天覆地的好消息。

“——您去看看,您快去看看呀,陛下他醒了!!王爺您去看看呀!!”

“……?”

夏天的知了什麽樣,滋兒哇亂叫的小太監就是什麽樣,小王爺腦袋裏嗡嗡直響,疲于應對的神經隐隐痙攣,他擡手捂住了陣痛不止的額角緩了好一會才勉強聽清了小太監在說什麽。

穆琮是一根引線,小王爺瞳孔微縮,渾噩的腦海裏終于浮現出了連貫的邏輯,他立刻踉跄起身下床,随着小太監的指引走進不遠處的寝殿裏,仍舊濃郁的藥味怕是許久都散不去了,他用發抖的指尖推開殿門,內裏的輕紗幔帳垂在兩側,守在床邊的柳青正給人喂藥,而那個倚坐在柳青懷裏的單薄身影,不是穆琮又能是誰。

“王爺您看啊,陛下他真的,他真的沒事了……”

穆琮寬厚,尤其是對近身的宮人,小太監自幼侍奉在側,沒少受主子照拂,他摸了一把臉上的淚珠,再也忍不住喜極而泣的淚水,他仰起巴掌大的清秀小臉想跟小王爺分享一下這份喜悅,可小王爺卻忽然僵住脊背站在了門口,并沒有往裏走一步的打算。

“王……王爺?王爺——”

腿腳虛浮的小王爺硬生生的收回了邁過門檻的那一只腳,他如夢初醒,日光晃過了他蒼白英俊的面頰,小太監話頭一怔,竟被他眼中的驚慌失措駭得發不出聲,只能眼見着小王爺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的小奶狗一樣,一個勁的拉扯着僵硬虛弱的肢體,以一種不協調到極致的姿勢迅速跑出了寝殿。

道士,比穆琮清醒無恙更重要的是道士。

是道士帶着他千裏迢迢從北境趕回京城,是道士在他最絕望的時候出手相助,小王爺發瘋似的找遍了整座宮城,他仍處在被道士用內勁震暈的不适中,從頭到腳沒有一處是舒服的。

他尚不清楚道士是用了什麽辦法将穆琮從閻王殿裏生生拉扯回來,但他篤定這絕不是一件值得他傻不愣登開心的事情。

翻騰洶湧的氣血在胸口作亂,小王爺揮拳砸上厚重古樸的宮牆,卡在喉頭的髒血濺了一地,青石鋪成的宮道四通八達,唯獨不見他的道長。

所有人都不知道道士去哪了,所有人都沒有在意在穆琮死而複生之後,扭轉了一切的那個人去哪了。

傍午日頭和暖,照在身上應當是暖洋洋的,但小王爺偏偏覺得後脊發涼。

他咬緊了齒關,滿嘴都是濃郁的血腥味,他當然知道那些人并不是故意的,人人都知道道士是他的心頭肉,哪怕是愛屋及烏,也沒人敢刻意苛責他心尖尖上的道長。

他們只是畏懼罷了,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包括穆琮和柳青在內,沒有人把道士當成一個真正的人。在他們眼裏,道士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的劍客,是在孤山上求道的仙人,道士能起死回生看似匪夷所思,卻又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因為畏懼所以信任,也正是因為這種盲目的信任,所以他們都潛移默化的認為道士一定沒事。

小王爺啐出一口血沫,平生第一次感到後悔,他或許真的不應該将道士帶到山下,又或許在道士一反常态将他氣勢洶洶扛回孤山的那一天,他就應該和道士永永遠遠的留在孤山上。

“清霄……清霄……”

小王爺的右手算是傷上加傷,他疼到腮邊繃出了咬筋,卻又洩憤似的狠砸了一下宮牆,老祖宗留下的物件和前些日子慘遭不幸的城門一樣裂開了細小的縫隙。

飄灑的灰塵落進了小王爺的眼底,小王爺皺着鼻尖竭力忍住了眼底的澀痛,他仰起腦袋,想要讓風把眼裏的髒東西吹出去,結果剛一仰頭,明晃晃的日光就差點晃瞎了他的眼睛。

“唔!”

真心實意的小奶狗好狗有好報,比如他們總會在最傷心的時候得到一個溫柔體貼的親吻。

纖瘦白皙的手掌遮去了刺眼的日光,緊接着就有柔軟溫涼的呼吸恰到好處的吹進眼底将小小的砂礫帶了出去,熟悉無比的清冷氣息重新充斥了小王爺的鼻腔,道士素色的道袍角比他夢中的溫暖多了,并且還不會從指縫裏溜走。

這是他的道長,這是那個會為他下山,會蹲在他身邊吃完一盒芝麻酥餅的道長。

小王爺肩頸一抖,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撕心裂肺的夢境和昨夜的事情還留存在他的腦海裏,他狼狽不已的吸了吸鼻子,用力抓緊了道士的手,他該問道士是怎麽救活穆琮的,該問道士這麽做有沒有風險,還該問道士究竟去了哪,可事實上,他喉嚨澀得說不出一句話,

喜悅、感激、驚慌、酸澀、還有替道士感到的委屈,雜七雜八的情緒一股腦的沖垮了他構造簡單的小腦袋。

他只覺得他心疼得快死了,在他失去意識的時候,道士替他扭轉了局面,在所有人都在歡喜高興的時候,道士只身躲去了某個地方安靜待着。

“道長……道長……”

在長又不算長的對視中,小王爺沒有落一滴淚,只硬生生的忍着,他沒資格再哭了,他自诩少年戎馬戰無不勝,可大局是穆琮替他扛得,血親是道士替他救的,他什麽都沒做,也什麽都做不了。

小王爺咬牙咬得齒根滲血,他像是第一次擁抱的愣頭青一樣,小心笨拙的攬緊了道士的身子,好在道士垂下眉目,安靜溫馴的埋去了他懷裏。

他呼出渾濁的熱氣,平複着心裏翻江倒海的情緒,道士的發梢搔得他眼尾發癢,他抿着唇角收緊手臂,想要安心體會一下失而複得的滋味,然而他的好運氣已經到頭了,破例給了他桃花運加倍功效的老天爺不再偏袒他這只只會翻肚皮的小奶狗,來自指尖處的黏膩感打破了小小的安寧,小王爺恍惚不安的低頭去看,只見從道士臂上淌下的血水早已染濕了袖口,并且和尋常人的一樣溫熱猩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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