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你非要招我的,我不跟你客氣了

第二節 晚自習中途,窗外毫無預兆地下起了雨,程曠放在抽屜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上頭來電顯示是“奶奶”。他走出教室,在走廊上接通了電話。

晚上刮風,雨水被風吹到走廊,靠近欄杆的大半邊過道都是濕的。電話一通,那邊就跟打雷一樣炸出一連串粗話。

“老棺材!你把錢藏哪去了?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你今兒個不拿錢給老子,老子跟你沒完!”

熟悉的、帶着濃濃酒臭味的聲音。

怎麽是程有德?程曠皺着眉愣了一下。他心裏湧現出不好的預感,程有德喝醉了酒颠三倒四地闖進奶奶家裏揮剪刀的畫面登時浮現在眼前。

那邊程有德還在罵,老人家的聲音夾在嘈雜的環境音中顯得極其微弱:“你吃醉了,快回去困一覺。”

“老子清醒得很!廢話少說,想讓我走就把錢拿出來!不給錢休想讓老子走!”程有德嚷道。

“你看我哪裏有錢……”

奶奶無力地争辯着,程曠聽着心裏狠狠一抽。

程有德根本聽不進去,暴躁地打斷了:“少跟我來這套!鬼信!我老爹走了,他退休工資哪去了?不就是被你吞了?你還跟我哭窮哦?我跟誰哭去?不要以為我不曉得你藏着那些錢想留給誰用……個死偏心眼的!”

“錢沒有,要命就一條,你有本事今天就把我打死,就當我沒生過你……生這樣滅良心的崽不如一頭撞死……”聲音很模糊,周圍很吵,但程曠能聽出她的沮喪和無奈。

“奶奶。”他喊了一聲。

那邊沒人應他,估計是不小心撥出的電話,程有德不堪入耳的髒話再次響起的同時,嘟——他挂斷了電話。

這他媽也配叫個人?畜生不如的混蛋!程曠捏着手機,幾乎要把屏幕捏碎。

雨打着鏽跡斑斑的欄杆,水珠濺到他身上。地上的鞋印沉積着泥沙,濕漉漉的晚風從褲腳和袖口鑽進去,秋老虎還沒走,風是悶熱的,吹在身上有種又髒又潮、擦也擦不掉的黏膩。

程曠心情很差,感覺胸膛裏的一顆心沉得像秤砣,拉着他漫無邊際地往下拽。他仰着脖子看走廊外的風景,雨夜像一只倒扣的甕,黑沉沉地罩在人間,憋得他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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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第一回 了。程有德一喝酒就往奶奶屋裏闖,借着酒勁耀武揚威,就像一條發瘋的惡狗。

程曠清楚地記得,這位他該叫“大伯”的男人第一次撕下僞善面具時,程怡抱着奶奶在屋裏哭,而他關上窗子,擡頭正對上對面偷觑的視線——程有德的老婆看到他,一把拉上了窗簾。那種滿是心機的、陰恻恻的眼神,程曠一輩子也不會忘。

他在程有德身上,第一次意識到血脈能何等單薄。

程曠在走廊裏站了不知道多久,回教室時腿都有些麻。

後門推開的那一刻,羅凱第一個回頭,表情驚駭,一如章燼家院子裏那只土狗。

程曠不知道,就在幾分鐘之前,他桌上的必刷題跟傳球似的,嘩啦啦飛越了半間教室、跨過數個腦袋,落地之前被章燼揚手穩穩接住。

“炮哥兒,上籃!”狗腿子一號曹輝歡呼一聲,章燼把它往程曠桌上一擲——好巧不巧,程曠正是在這時開的門。

被羅凱驚動,章燼轉過身來,視線不經意間跟程曠的撞到了一塊,他唇角微彎,面不改色地轉了兩圈筆。程曠的視線越過他,看見剛才從他手裏飛出的習題冊撞在自己桌上,一排書被撞歪了,轟然落地。

……是你非要招我的,我不跟你客氣了。

宣洩的念頭一旦湧出來,就一發不可收拾。

程曠緊繃的情緒在這個瞬間忽然得到釋放,心裏某條不甚光明的神經甚至隐秘地興奮着。他一言不發地走向章燼,對他說:“出來。”

這是明目張膽的約戰。

章燼懶散地靠在椅背上,彎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他嗤了一聲,話不多說,利落地站了起來:“挑個地兒吧。”

教室頂上的電扇開到了最大檔,風把桌上的試卷吹得嘩嘩響,

“那就這兒吧。”沒有任何預兆,程曠提起章燼的衣領,捏緊的拳頭倏地落在他臉上。

章燼尚未來得及閃避,猝不及防挨了這一拳,身體往後倒退了幾步,沒能及時剎住,把桌子也撞倒了。他的胳膊肘撐着桌案,剛直起身,就看見程曠的拳頭砸了過來。

操·他媽的!

章燼翻身避過,一條腿同時踹在程曠膝彎,程曠就沒想躲,鈍痛刺激着他,反而給他一種掙脫般的快感。兩個人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書和桌椅間扭打在一起,活像兩條瘋狗。

班長着急忙慌地跑去辦公室找老師,石韬原本都打算回家了,聞言立馬扔了包趕來班上,把兩個纏鬥在一起的人分開。

他沉着臉把章燼和程曠帶到走廊上教訓了一通。班上沒人敢多嘴,石韬問他倆為什麽打架,一開始誰也不說話,石韬耐着性子等了半天,結果程曠給的理由是“看他不爽”,章燼說“巧了,我也是”。

因為認錯态度惡劣,石韬讓他們在走廊上罰站,站到晚自習結束才能走。

班主任離開以後,兩個人不言不語地在走廊上聽了半個小時的雨聲。十點半,最後一節晚自習下課鈴響了,曹輝把章燼的東西拎出來扔給他,說:“炮哥兒,一起走?”

章燼沖他擺擺手:“你先回去,我還有事兒。”

曹輝看了看後門的位置,了然——賬還沒算完。于是他點點頭說:“成,那我先走了啊。”

教室已經被人收拾好了,書和筆也都摞在桌上,程曠從抽屜裏拿了支筆揣在兜裏,直起身看到後門邊上斜倚着的章燼。

章燼曲着食指敲了敲門:“學霸,挑個地兒?”

程曠說:“你挑。”

“樓道口。”章燼答得毫不猶豫。

這是他倆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程曠同意了。

“輸了學狗叫,”章燼說,“怎麽樣,敢嗎?”

程曠不想聽傻炮兒學狗叫,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章燼桌上點了下,又指向牆角——那裏堆放着掃帚和畚箕,說:“你輸了坐那兒。”

章燼眉梢微微一挑:“好啊。”

學校裏已經不剩幾個人,而雨還在下。

程曠沒打傘,走到校門口時,聽見旁邊響起口哨聲。

章燼騎着一輛單車晃到他旁邊,說:“別遲到啊,學霸。”

車輪胎軋過坑窪的地面,地上的污水向兩邊濺開,程曠聽着口哨聲在雨幕中遠去,胸腔忽然迸出一絲快意。

就像閃電和響雷把烏雲密布的穹幕撕出裂縫,他厚繭似的心情仿佛被戳出了一道口子,莫名其妙地放松了一些。

程曠從沒覺得那個傻炮兒如此順眼過,今夜是個例外,順眼得很讨打。

章燼的單車停在樓梯下面,他家的鐵門虛掩着,程曠敲了一下門,人沒出來,狗先嚎上了。

程曠跟狗遙遙對峙,覺得跟它早晚必有一戰。

不一會兒有人向門邊走過來,鐵門“嘎”一聲開了,門縫裏探出一個漂亮女人的臉。女人的目光把他從頭到腳掃過一遍,後又在校服上逡巡片刻。

程曠沒想過開門的會是另一個人,一時之間愣了。對方問他有什麽事,他張開嘴說了個“我”,就沒詞兒了。

我什麽?說什麽?

你好,章燼在嗎,我想找他打一架。

程曠把這些話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沒說出口。太蠢了。

所以他為什麽要答應?

就在程曠猶豫了幾秒鐘,打算要走的時候,章燼聽到動靜出來了。

漂亮女人說:“你是找章燼的吧?”

程曠點了下頭,章燼已經過來了,他和門口的女人一前一後站着,兩張臉有七分像。這時程曠才發現章燼眼角附近有一塊圓形的小疤,顏色比周圍皮膚稍白一些,不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燼啊,有小帥哥找你呢,”章媽媽露出微笑,“我瞧着眼生,新交的朋友啊?”

“班上的學霸。”章燼說。

“唷,”章媽媽有些驚訝地又看了程曠好幾眼,“那你可得好好向人小帥哥學習。”

章燼雙手搭在章媽媽肩膀上,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媽,你先進去盯着鍋,湯要撲出來了。”

章媽媽“哎”了一聲:“那你們聊着,我進去了。”

章燼等了一會兒,聽不見腳步聲了才開口說話:“今天先放你一馬,改天再約。”

程曠表示理解:“慫?”

“學霸的嘴這麽能挑刺兒呢?”章燼單手撐着牆,他說話的聲音刻意壓低了,“不是不約,是下次約,誰慫誰是狗。”

程曠不喜歡打架,今天純粹是為了發洩,只不過還意猶未盡而已。

他說:“今天就是今天,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

章燼“操”了一聲:“你他媽是不……”正說着,屋裏噠噠的腳步聲近了,章燼把髒話咽回去,這時章媽媽在裏頭喊了句:“湯好了,燼啊,先進來喝碗湯吧,叫上你朋友一塊兒!”

“我媽來了,”章燼壓着嗓音對程曠說,随後扭頭喊了句,“好嘞,就來。”

程曠:“……”

“走吧。”章燼說。

程曠不想進章燼家的院子,但還沒來得及走,章媽媽已經出來了,她拉起程曠的胳膊:“別站外頭了,進來喝湯。”

程曠就這麽被拉到亮堂堂的客廳裏,章媽媽還親切地問他:“小帥哥,你叫什麽名字?”

“學——”呸!章燼把到了嘴邊的“霸”字咽回去,想了一會兒才說,“他叫程曠,就住咱家樓上。”

章燼說完了似乎又不怎麽确定,猶疑地問了句:“是吧?”

……傻·逼。程曠心裏這麽想,卻還是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章媽媽笑了起來:“小曠是吧,你還住我們家樓上?這麽有緣分啊。剛好我煲了湯呢,反正住得近,也不擔心留晚了回家不方便。”

程曠想拒絕:“謝謝,我不……”

“不客氣。”章燼說。

“我去盛湯。”章媽媽笑眯眯地說,很快她就從廚房裏端出了一缽湯,盛了三個白瓷碗。

加了糖的紅棗花生湯又甜又暖,因為料加得足,熬的時間又久,綿綿軟軟幾乎入口即化。兩個原本要幹架的暴躁少年各自捧着一只碗,軟了骨氣,不得不偃旗息鼓。

“甜嗎?”章燼喝完了,把碗擱在桌上,突然問他。

就在不久前他們才打了一架,眼下卻心平氣和地在同一張桌上喝湯,而章媽媽正含笑地看着這邊。程曠感覺有些怪,幹巴巴地答了聲“甜”。

“下次約,一言為定,”章燼沒等程曠答應,又笑眯眯地補充了一句,“有句話叫‘吃人嘴軟’,這道理你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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