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別怕他”
晚自習那通電話像堵在心裏的一塊石頭,雖然程怡說奶奶那邊沒什麽事兒,但程曠還是打算回家一趟。
四中周六有課,唯獨周末有一整天的假,程曠周六傍晚時坐巴士回了趟燕石街。車站離家還有幾裏路,下車後他在附近的商店裏買了一瓶水,大桶的,路上喝了一半,餘下的叮叮咚咚拎到奶奶家,在門口站成一頭水牛,仰着脖子一飲而盡。
這種“水牛功”是程曠從小學開始練的,那時每周五的班會課,老師會在表現好的小朋友手背上貼一朵小紅花,再獎勵一瓶酸奶。小小的一瓶酸奶,其他小朋友幾口就吸溜完了,程曠能喝一路,到家還剩大半瓶。他想把酸奶瓶帶回去給奶奶賣錢,又不願被其他小朋友知道,于是故意喝得很慢,裝出一副“這酸奶怎麽這麽難喝”的模樣。當年不滿七歲的程曠倔強地捍衛着自己小小的虛榮心,就為了把酸奶瓶丢進奶奶的蛇皮袋子裏時,咚的一下迸發的“我真能幹”的滿足感。
程曠把空的礦泉水瓶扔進奶奶家旁邊的小棚子裏,進屋前對着紗窗喊了聲:“奶奶我回來了!”
裏面立馬有人應道:“回來啦。”
小屋子閉塞不通氣,盡管開了窗戶仍舊沒有一絲風吹進來,只有一臺小電扇呼呼對着床吹。奶奶從床沿上坐起來,拉開抽屜,抓出一把椰子糖放在程曠手心裏,笑眯眯地催促:“快吃!”
程曠剝開一顆吃,怪甜的,随口問道:“哪來的?”
“人家辦喜事送的,”奶奶說,“好吃不?”
“嗯。”程曠點點頭。
“喜歡吃就多拿些去,我這兒還有好多哩。”她說着,又要拉開抽屜。
程曠摁住抽屜:“夠了,手上的都吃不完,剩下的你留着自己吃。”
奶奶收回手,過了一會兒,她又指了指香案:“菩薩面前有橘子,你拿兩個剝了吃。”
程曠剛才喝了太多水,吃不下東西,于是搖了搖頭。
電視正在播廣告,奶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程曠想了很久,終于艱澀地開了口。
“程……大伯他來找你要錢了。”
叫程有德這種豬狗不如的東西“大伯”對程曠而言無疑是種恥辱,本來想直呼其名,但是當着奶奶的面,他只能咬着牙,把滿身戾氣壓得死死的,忍氣吞聲地維持着奶奶眼中乖孫子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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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他是吃醉了撒酒瘋,這幾天都沒來了。”奶奶一邊看電視一邊說,語氣也是雲淡風輕的。
“他不是什麽好東西。”這話硬生生擦着牙縫擠出來的,程曠忍不住。
“噓,小點聲,”奶奶往窗外望了一眼,确定沒人後又回頭叮囑他,“別被他那個老婆聽見了。”
“聽見又怎麽樣?”程曠被她謹小慎微的動作刺得喉嚨疼,好像一大桶水都白灌了。
在自己家裏說句話為什麽要提心吊膽的?做娘的為什麽要怕自己的兒子?想到這些,程曠不禁攥緊了拳頭。可是豪言壯語他不敢說,想了半天,只能說出輕飄飄的一句“你別怕他”。
算不上承諾,也不能構成安慰——只是一句屁用沒有的廢話。
說出這句廢話的時候,程曠突然開始憎惡自己。
“我才不怕他,他再兇也是我的崽,不敢對我怎麽樣,”奶奶手裏握着遙控器,眼神呆滞着不知在看哪兒,那神态幾乎像在自言自語,“我找人算了命,說我命裏有一劫,捱過了就能活到一百歲,捱不過就成一抔土喽。也沒幾多年了,我怕什麽……”
程曠心裏驀地“咯噔”一下,正想問“什麽時候”,話到喉頭忽然哽住了——他怎麽也跟着搞封建迷信了?去他狗屁的命裏有劫!
“我先回去了。”沉默了一陣,程曠站起了身。
“哎。去吧,你媽在店裏忙呢。”奶奶說。
從屋裏出來,程曠心裏堵得慌,他沿着水溝慢慢地走,在拐角的地方嗅到嗆鼻的油煙味。
飯館裏人挺多,裏面坐不下,圍着長圍裙、戴着袖套的女人在客人的幫忙下,從店裏搬出兩張桌子擱在馬路邊。遠遠地,程曠看到她揉了揉腰背。
他一聲不響地跑過去,接過她手上的一摞紅色塑料凳,輕聲說了句“我來”,然後就拎着凳子到外面,手指勾住凳子中央的圓孔,一個一個地把凳子拉出來。
“你怎麽回來了?”程曠弄好凳子,聽客人點了菜,到廚房裏報菜名的時候,女人一邊炒菜一邊問他。
“媽。”程曠沒回答,只是叫了她一聲。
“哎,”鍋鏟在鐵鍋裏麻溜地掃了幾下,一盤菜油滋滋地冒着熱氣,她一邊應着一邊彎起胳膊擦了把汗,“兒子,幫我把菜端出去,靠門的那一桌。”
程曠端了菜,走出廚房前頓了一下,說:“以後我每個周末都回來。”
廚房裏炒菜的聲音太大,他也不知道方幼珍有沒有聽見。
有兩桌客人吃酒聊天弄得很晚,最後一撥人離開後,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程曠把桌布拎到馬路對面的垃圾桶裏扔了,回來把地掃到一半,裏間他媽媽已經把盤子都洗好了,方幼珍從門邊探出個腦袋問:“曠啊,晚上吃魚吧?”
他遲疑了一下,問:“不是沒有魚嗎?”他家店裏只有鲫魚,之前有一桌客人點了道紅燒魚,程曠記得他媽媽說“沒有魚了”。
“給別人的是沒有了,這條魚特意給你留的。”方幼珍笑了一下。
程曠看她揭開了罩在水桶上的盆子,從桶裏撈出一條魚來。那魚活蹦亂跳,被摔在地上還不停地甩尾巴,她又把魚抓起來,啪——用力地往地上摔了幾下。
“我來殺。”程曠把撮箕放到一邊,蹲在水盆旁,把魚撿起來。方幼珍把菜刀遞給他,看着程曠娴熟地刮掉了魚鱗,又利索地切開魚腹。盡管如此,她還是習慣性地叮囑了一句:“別傷到手了。”
廚房裏又響起油在鍋裏濺開的聲音,程曠洗掉滿手的魚腥味,扭頭看方幼珍忙碌的背影,油膩膩的燈泡發出暈黃的光,蟲子圍着燈泡亂飛,油煙味浸淫的小廚房裏,光打在哪兒都是髒的。
程曠“啪”拍死那只讨嫌的蟲子,突然又狠狠地憎惡起程有義這個自私自利的孬種。
程有義是程曠那個操蛋的爹,這個王八蛋一輩子的情義全用在名字上了,本身是個無情無義的人渣,吃飽喝足了還要琢磨着嫖小三。方幼珍發現以後,揪着小三頭發把她從摩托車上扯下來,兩個女人打得你死我活,回家以後,方幼珍卻發現程有義那個王八蛋竟然摸了家裏的錢逃走了。
方幼珍披頭散發不成人樣地在家裏哭了一天,罵程有義罵得嗓子都啞了,說等那狗東西回來就離婚。
離家出走?程曠沖掉手上粘着的蟲子屍體,想起來就覺得可笑。在他缺爹少娘的短暫童年裏,還沒來得及體驗一把離家出走的滋味,就飛快地、歪歪斜斜地長大了。他那廢物爹倒好,一把年紀了還玩這一套,年齡都長在豬身上了。
程曠瞧不起程有義,打心眼裏厭惡他,并且羞于承認自個兒有個這樣的爹。
方幼珍麻利地把晚餐做好了,一桶水帶來的飽腹感早已經消失,紅燒魚的醬香味勾起了程曠的食欲,他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早就餓得不行,因此扒飯扒得特別快。
“慢點兒,”方幼珍把湯推到他面前,“你背着書包回來的?重不重啊?小心長不高……”
“已經夠高了。”程曠說。
“還能長呢,”她瞪他,又說,“你下周正好把衣服帶回來,我給你洗了再背回去。”
“不用,我自己會洗。”程曠吃完了,把碗筷都收拾在一起,端到廚房裏洗。嘩嘩的水流聲顯得廚房尤為寂靜,程曠倏忽冒出一個念頭:程有義還會回來嗎?
他緊攥着碗沿,忽然感覺到自己的不安,接着煩躁的情緒就湧出來——程曠覺得這種不安是莫名其妙的,要程有義回來幹什麽?這種渣滓不回來更好。
他這麽想着,關水龍頭的時候手滑了一下,差點把碗磕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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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曠在家裏待了一天,周日晚上趕了末班車回去。車站往東半裏路有一片空地,每天下午五點開始擺攤開夜市,烤生蚝烤冷面缽仔糕麻辣燙花甲粉一應俱全,天南地北的小吃都有。
程曠從夜市攤子中間穿過去,買了份炸年糕邊走邊吃。誰知路過賣花甲粉的攤子時,前面的折疊桌忽然倒在路中間——确切地說是被一個飛過來的人撞倒的。
那人飛得有點兒猛,桌子直接被他從中間撞折了,他半身不遂地歪倒在髒兮兮的地上,路過的人差點沒收住腳往他腦門上踩。
接着又是一陣噼裏啪啦的桌椅倒地聲,塑料椅子直接從一家攤子飛到了另一家,人的肉體跟大地親密接觸發出鈍響,四周的食客驚呼着躲到一邊,幾個店家倒是見怪不怪,還在問吓得愣住的客人要不要加辣。
始作俑者還用毛巾擦了把手,把一個小胖墩提溜起來,拎到桌上站着,指了指被他踹飛的倒黴蛋,态度散漫地說:“學會了嗎?對付這些人,就這麽踹,來幾次踹幾次,別跟他們客氣。”
小胖墩“哎”了聲。
“光說不練不行啊,你去踹兩腳試試,”他催促道,“趕緊的,趁還熱乎着。”
程曠皺了皺眉,這傻·逼教唆未成年人打架鬥毆?
小胖墩走到一個人面前,擡起腳,鞋底子直接蓋住了那人的臉。
“炮、炮哥兒!放我一馬!我……我錯了!”地上那位吓得臉色煞白,連忙求饒。
路被這夥人蠻橫地堵住了,程曠幹脆就近拖了把椅子,坐在上面邊吃邊圍觀。他看見章燼一只腳踩在桌上,極其嚣張地吐出兩個字:“晚了。”
長腿,刺青,耳環,還有渾身上下那股跋扈的氣質,讓人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能注意到他。
小胖墩聞言,一腳踩在那人肚皮上:“晚是晚了點兒,錢呢?給老子交出來!”
地上的人染着綠毛,栽在地上像一叢草。他哆哆嗦嗦地從屁兜裏摸出一個皮錢包,上貢似的交給小胖墩。
地上還癱着幾個鼻青臉腫的,小胖墩一個個輪着伺候,像在收保護費。最後他把搜刮來的錢都交給了章燼。
這個小胖墩看起來很眼熟,程曠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來——這人就是他搬過來的第一天,坐在章燼摩托車後座的那位。
看起來才十一二歲啊。
不但教唆未成年人打架鬥毆,還玩勒索?這傻·逼是不是當“炮哥兒”當上瘾了,真把自己當成黑社會頭頭兒了?
程曠正想得出神,可能是眼神落在章燼身上太久了,“炮哥兒”終于後知後覺地朝這邊掃了一眼,兩個人視線一碰上,章燼就沖他吹了聲口哨。
程曠看他不爽,覺得有必要給點回應,于是對他勾了勾手指:“有空嗎?”
還欠着一場架沒打呢。
都拖了挺久了,之所以不打,不是慫,只是找不着由頭,就跟點炮仗找不着引線似的。為了打架而打架實在太傻·逼了,又不是搞什麽比武招親,開打的時候還得客套一下,說句“您請”“不還是您先請”?
所以打架這事兒吧,還得靠沖動,撸起袖子就是幹的那種沖動。
章燼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愉快地應道:“有啊。”
他說完程曠就走了,小胖墩望着他的背影,扭頭問章燼:“炮哥兒,剛才那帥哥是誰啊?你倆約什麽了?”
“啧,”章燼把錢包扔給小胖墩,眯縫着眼睛說了句,“我說約炮你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