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雙眼睛濕漉漉的,同時湧動着絕望和掙紮
晚風穿過巷子口,道旁的草叢裏依稀有啾啾蟲鳴,一彎早月高懸,望不到邊的黑夜,星星安靜地閃爍。
下了晚自習,程曠走在長長的巷子裏,接觸不良的路燈明明滅滅,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響聲——這聲音跟了他一路了。
程曠其實膽兒不小,但也并沒有強悍到無所畏懼,比如因為前幾天羅凱跟他說的一句鬼話,程曠睡覺前,下意識地看了下鞋子是不是正對着床……比如現在,程曠又幻聽了——鬼片特色BGM在他耳邊徐徐響起。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幻聽,近幾天在學校裏,他總是感覺有人盯着他,不是那種窮追不舍、長時間的盯梢,而是時斷時續、間或投來的短暫一瞥,類似偷窺。可是有誰會盯他呢?就這樣連着幾天下來,程曠幾乎懷疑自己落下了“星星點燈”後遺症,神經衰弱了。
奇怪的動靜從坡上傳來時,程曠停下了腳步,而此時身後原本時隐時現的聲音突然清晰了,并且離他越來越近——
腳步聲一下輕一下重,随着聲音的靠近,空氣中的腐臭味兒也變得濃郁了。終于,腳步聲停下來,大約在離他十米遠的地方。
程曠回過頭,看見一個中年男人費力地拖着一大袋垃圾,正往垃圾堆裏推。男人挺着啤酒肚,解決完垃圾之後手往褲子上揩了幾下,然後叼着一根煙往回走,走時還哼着歌兒。
他走路不穩,一腳軟塌塌一腳硬邦邦,看得出來是個跛子,難怪腳步聲拖沓而奇怪。程曠目送着他的背影遠去,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忽然一坨毛茸茸的東西像球一樣從坡頂滾下來,程曠一時沒瞧清楚,直到那玩意兒從他腳邊竄過去,喉嚨裏發出了支離破碎的吠叫聲,他才倏然反應過來。
不是什麽毛球,那是一只狂奔的狗。
如果他沒認錯的話,正是樓下傻炮兒家院子裏那只。
沒多久,狗的後面追上來兩個赤膊男人,他們一靠近,一股濃烈的酒味就撲面而來。男人手裏的鋼叉和鐵棍被月光滾了一層冷光,程曠餘光一瞥見,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他的腳比大腦搶先作出反應,趕在赤膊男人追上之前,程曠就猛地轉身朝垃圾堆的方向跑。狗在坡上滾了一跤,直接滾到了垃圾堆裏,察覺到後面有人追來,它吓得兩耳直立,拼命地在垃圾中掙紮,刨了個洞使勁伸着腦袋往裏鑽。
……主人是傻炮兒,狗也是傻狗。
程曠直接跳進垃圾堆裏,手伸到狗肚皮下面,一把将它撈起來,狗死命掙動,發出嗷嗷的叫聲。身後響起男人颠三倒四的咒罵,聲音很大,這意味着他們已經離得很近了,情急之下,程曠學着章燼的樣子沖它吹了聲口哨。
狗扭着身體湊到程曠腿上胡亂地嗅,掙紮終于平緩下來,它哆嗦着蹬了幾下,從垃圾裏面掙脫出來,程曠趁勢抱起它往路邊一扔:“快跑!”
他手在水泥地上撐了一下,噌地從垃圾堆裏躍到坡面上,跟狗一起往坡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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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來個管閑事的?吃飽了沒事做是吧?個短命相,跑快些!逮到了給你栽土裏埋!”男人粗着嗓子吼罵,鋼叉狠狠地在垃圾堆裏捅了幾下。
醉酒的男人膘肥體壯且情緒暴躁,程曠不想跟他們正面杠上,可是沒跑多久他就發現狗不對勁。剛才在垃圾堆裏把它撈上來時沒有注意,此時看見它踉跄着跌在路上又連滾帶爬地撐起來往前蹦,程曠才發覺狗的前肢受了嚴重的傷,估計是骨頭被打折了。
如果那兩個人打定主意窮追不舍,他帶着狗估計逃不了多久,很快就會被捉住。程曠在心裏飛快地盤算對策,他的理智還在,因此沒忘記這條狗磨牙嚯嚯想咬自己的樣子,必要時扔下它不管也算是解決了一個禍害。
他這麽想着,前頭的狗忽然再一次跌倒,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卻爬不起來,伏在地上一邊顫抖一邊“嗷嗚嗷嗚”地嚎叫。
這就是天意了。程曠撒手不管之前,賞給那狗一個憐憫的眼神。但當他的目光落在它眼角與鼻頭中間那塊翻起的皮肉上,理智陡然沉默下去。
很多年以前,程曠養過一只狗,特別粘人,喜歡伸着一對前爪往他小腿上趴。
暴雨來臨前的黃昏,天地之間悶熱得像一只狹小的蒸籠,那天他放學回家,總是翹首擺尾追在他腳邊嗅的小狗沒有出現在巷口。程曠在屋裏找遍了也一無所獲,後來從別人口中聽說,狗吃了人家下藥的包子,發了瘋。它在小樹林裏狂奔,最後死在燕石街那條長得沒有邊的水溝裏。
程曠還記得它鼻子上有道疤,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當初的小狗借由眼前這只掙紮的同類的眼睛看着自己。那雙眼睛濕漉漉的,同時湧動着絕望和掙紮。
程曠頓住了,扔了書包蹲在狗的旁邊,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男人追了上來,兩條拉長的影子籠罩在這一人一狗的上方。
“喲!跑不動了?我就說嘛,斷了條腿還想逃出老子手掌心……呸,做他娘的夢!我說你個毛頭小崽子管什麽閑事,老子打你家狗了?關你屁事啊?”拿鐵棍的光頭啐了一口唾沫。
“你家的狗?”程曠被他蠻橫的态度激起了怒氣。
“你管得着嗎?”另一個紋身男不耐煩地拿鋼叉在地上戳了戳,“不是我的還是你的咯?這整片兒的狗都是老子的!小崽子,識相點就走開,別礙你爺爺的——操嗷!”
“當誰爺爺呢你算個屁!”紋身男話未說完,肚子上就挨了一腳踹,程曠飛撲上去,胳膊肘狠狠捅在他肩上。
成年男人的體格和力量上的優勢在這一刻顯現出來,紋身男雖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底盤卻還是穩穩當當,他迅速地抓住了程曠的一只胳膊,手掌像鐵箍一樣,力氣極大,程曠一時掙脫不開。
光頭見機立即在程曠背上呼了一巴掌:“媽了個巴子的你小子有種!家裏沒大人教是吧?老子替你老子修理你!”
這一掌震得程曠後背迅速麻了一片,火辣辣的痛感緊随其後。他攥緊拳頭往紋身男下巴上揮了一拳,“操!”紋身男仰起脖子,手上稍稍松了勁,程曠抓住時機掙脫他,回身一腳,快準狠地踢在光頭的膝蓋上。
光頭紋絲不動,反将程曠往紋身男那邊推了幾步,紋身男的手像一對鷹爪,立馬死死扣住程曠肩膀,力道之大幾乎能把鎖骨捏碎。程曠往他腳背上蹬了一腳,後腦勺猛地往紋身男鼻子上撞。
這一撞撞得很猛,程曠完全沒有考慮過會不會把學霸的腦袋撞成腦殘。
他仰頭的剎那,光頭的拳頭迎面砸下來。程曠避無可避,本能地擡起胳膊擋了一下。光頭的拳頭來勢洶洶,直接将手臂打偏了,拳頭借着慣性擦過下巴、挨着耳朵落在下颌骨上,瞬間令程曠感到一陣耳鳴。
耳鳴帶來一剎詭異的寂靜感,觸覺忽然變得分外敏銳,程曠感覺到有什麽冰涼的東西正挨着他的腰,憑直覺他猜測是光頭手上的那根鐵棍。
顧不上耳邊嗡嗡巨響,程曠一把奪過鐵棍,咬牙拼盡全力往光頭腿上砸,伴随着悶響和光頭的慘叫聲,鐵棍振顫,振得程曠手心又痛又麻。
紋身男的鋼叉就是在這一刻叉過來的,鏽跡斑斑的鋼刺紮向程曠的後腰,程曠覺察到後背湧起的森森涼意,第一時間往旁邊閃避了一下。這一避避得很險,雖然沒有紮進肉裏,鋒利的鋼刺邊緣還是刺穿衣服割破了腰部的皮肉。冰涼的痛感齧咬皮膚,順着神經爬上來,程曠抽了口涼氣,手上攥着的鐵棍揮了出去。
鐵棍“砰”地打在紋身男的手腕上,鋼叉、鐵棍咣咣落地,紋身男慘叫着往後踉跄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後腰的劇痛令程曠腦門上迅速冒出了一層冷汗,眼下的情形并不樂觀,他帶着瘸腿的狗跑不了多遠,也許地上的兩個男人馬上就會爬起來追上……而以目前的狀态,他沒有把握再把這兩個兇悍的男人打倒。
他必須讓他們爬不起來。
程曠咬了咬牙,彎身撿起地上的鋼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