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家不成家,一筆一畫都是分崩離析
程曠陪奶奶散步回來,把路上的收獲——兩袋塑料瓶倒在地上,挨個兒踩扁,然後丢進小棚子裏,加上昨天的,将将湊滿了一個蛇皮袋。
程怡從屋裏搬了幾把矮凳擱在柚子樹下,跟奶奶坐着聊天。程曠蹲在水龍頭旁邊洗手,嘩嘩的水流聲中,奶奶的聲音仿佛被拉長了。
“唉喲,本來說好去散步不撿瓶子的,又沒忍住……”
程怡聽了,說:“您老人家那雙老花眼,就是看瓶子看得最清楚,賊眼一樣,看到了還能忍得住啊?”
奶奶呵呵笑着:“是忍不住……撿慣了,看見就心裏發癢,不撿還不行哩。”
程曠是奶奶一手帶大的,會走路之後就像條尾巴似的跟在奶奶屁股後面,那時候爺爺還在,祖孫仨晚上散步時一人拿一只手電筒。小樹林裏、小街道上溜達一圈,回到家把塑料袋一抖,看誰“戰利品”多。
當時日子過得比較艱難,撿瓶子、易拉罐多半為了補貼家用,後來這些東西越來越不值錢,生活條件也不像當初那麽拮據,賣廢品的這部分收入也就變得可有可無。只是伴随了多年的習慣一下子拗不過來,奶奶就把撿瓶子這事兒當成了茶餘飯後的愛好給保留了。
稍微長大一點的男孩漸漸有了“面子”的概念,撿瓶子碰上同齡的熟人,會面上發熱覺得羞恥,但是當他看到奶奶佝偻着腰從垃圾箱裏翻出塑料瓶、易拉罐,他面上的那點熱就瞬間涼下去,之後又更加熱——仿佛被人狠狠地刮了一巴掌似的,所謂的“面子”,就像扔在地上的空易拉罐——咔一聲,被他一腳踩扁了。
奶奶一瓶一罐将他拉扯到這麽大,他要是置身事外,簡直忒不是東西。
程曠進屋拿柚子,又順手在冰箱上拿走一副撲克牌。
“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的月亮确實比中秋的還圓呢,”奶奶透過柚子樹的枝葉看到天空中那輪皎潔的圓月,接着目光垂下落到撲克牌上,突然自言自語似的,“要是你爺爺在就好了。”
程怡把手覆在奶奶的手背上,輕輕地搓了搓。
程曠沉默不語地洗着牌,他有些心不在焉。
離家出走的程有義至今杳無音信,方幼珍仍跟奶奶水火不容,他居然還揣着一個“家”的念想回到燕石街。然後這個念想就在中秋的飯桌上,在程有德一家人的歡聲笑語中,碎成了渣子。
憑什麽呢?程有德都能有一個其樂融融的家——起碼看上去是這樣。可他的家算什麽?家不成家,一筆一畫都是分崩離析。
一晃到了八點,奶奶每晚必看的電視劇已經開始播了,程怡陪她進屋,程曠找了個借口出門。他一路走到水溝邊,從兜裏掏出一包煙——這是他昨天晚上買的,程曠有段時間沒碰過煙了,程有義離家出走時都沒抽。可是現在一個人站在散發着臭氣的水溝旁邊,卻分外想念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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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曠抽完一根煙,沿着水溝走到盡頭,等風把身上的煙味兒吹幹淨,又去商店買了一瓶水漱口解渴。他沿原路返回,煩躁的情緒漸漸歸于平靜。
然而這種平靜宛如鏡花水月,程曠回到奶奶家,屋裏轟然傳出的一聲暴喝頃刻之間就将平靜打碎,把程曠拉回了面目可憎的現實。
就在程曠離開後不久,一個滿身酒氣的不速之客破門而入。
程有德不知從哪個酒席上回來,頂着一張绛紅的臉,整個人都被酒腌入味了。他一來就掀翻了電視機,手指頭幾乎戳着奶奶的腦門,吼道:“去你娘的!活得有滋有味啊,我看你媽了個巴子的電視!”
電視屏幕驟然黑了,砰地倒在桌上,連帶着桌上的水果也滾到地上,水杯裏的水直接灑在插線板上,發出滋滋的電流聲,插孔處蹿出一簇火花,一股線路燒焦的味道從插孔處冒出來。程怡被這猝不及防的一掀吓得臉都白了,奶奶沉着臉說:“你有病到醫院去看,不要動不動往我屋裏跑,鬼看到你都頭痛!”
“喲,不就是你個老不死的鬼啊?好哇,看到我頭痛是吧?拿錢給我,我馬上就走,你以為我願看到你個老不死的啊?”程有德啐了一口,“好聲好氣跟你講道理的時候你不聽,你說你一把年紀了留着那些錢有什麽用?帶進棺材啊?死了還不是要老子擡上山!我們一家人和和氣氣不好啊?你非要鬧得大家都不高興,你能得到什麽好處?”
奶奶沒吭聲,程怡先受不了了,她瞪着程有德,對他喊:“你滾!”
“我為什麽要滾?你老幾啊?這是老子家裏,輪得到你說話?”程有德沒把程怡放在眼裏,“正好今天老二家的孩子也在這裏,我也不想吓到小孩子,老不死的,我把話抛這裏,你不交出錢就別想脫身!我每天晚上都來,你小心哪天死在我手上!”
成功地把老娘吓得不敢看自己,程有德瘋子似的笑了幾聲,心滿意足地轉身走了。
他剛出門,程怡崩潰似的,忽然抓起板凳,用力摔在地上,罵了聲:“畜生!”
奶奶想制止也來不及,大驚失色:“你個不懂事的!要是他回來就……”
還沒說完,程有德魔鬼似的身影就出現在了紗門外,他一腳踹開了門,一巴掌甩在了程怡臉上:“小癟三!輪得到你教訓老子?”
奶奶趕緊撲上來,把程怡護在身後:“小孩子不懂事,你跟她計較什麽!”
“哎喲,她不懂事你還不懂事啊?”程有德冷笑一聲,忽然一把抓住奶奶的胳膊,把她往外頭的堂屋拽。堂屋牆上挂着一張發黃的照片,他扔垃圾似的把人甩到牆角,指着照片說:“我老爹就在這裏,你摸着良心說,你拿沒拿他存的錢!你個老棺材,病了殘了要死的時候就曉得要靠崽,平時摳死摳活偏心眼,有你這樣做娘的?老子火上來了提前送你上路!”
奶奶被推得跌在地上,忍無可忍地抹了把眼淚:“老天爺啊,生了一個這樣的崽,活着有什麽意思,不如閻王老爺把我收了去……”
她的話不知道哪個字觸怒了她那個畜生兒子,程有德一把抓起桌上的剪刀,刀尖指着奶奶:“想死還不容易!閻王不收,我收!”
——程曠沖到門口時正看見這一幕。
程有德怎麽還不死?他怎麽還不死!
泯滅人性的恨意撐破了少年人尚未成熟的身軀,那一刻他滿心滿眼只有一個惡毒的念頭:他一定要讓程有德這個畜生死。
所以程怡擋在奶奶跟前時,只看見雙眼通紅、滿身戾氣的程曠抄着板凳,一凳子把程有德打倒在地,之後是一陣發了瘋似的拳打腳踢,程有德腦袋嗡嗡作響,被揍得毫無還手之力。然而沉浸在巨大的憎恨中的少年并沒有打算輕易放過他,程有德躺在冰涼的地面上,當程曠的暴力行為終于停下時,他才剛松口氣,轉眼就陷入了更大的驚懼當中——他看見程曠從廚房裏出來,手裏握着一把剁排骨的砍刀。
“啊啊啊——!”程有德失心瘋一樣大喊大叫,并在死到臨頭的時候發揮出了超常的逃生潛能,他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從刀口撿回了一條命。然後這個吓破了膽的王八蛋頭也不敢回,毫不猶豫地逃回了自己的家裏。
程曠一路追出去,在他家門口拼命砍着鐵門。
程怡臉上血色全無,沖到程曠背後抱住他時雙腿發軟,差點支撐不住摔倒在地上。然而她還是用盡全力把程曠往後拖,可此時的程曠倔強得三頭牛拉不動,程怡只能不斷地喊他的名字,重複地說一句話:“沒事了,別砍了。”
程曠這種發狂的狀态持續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聽到程怡驚慌失措地叫喚“奶奶”,他的神魂才歸了位。
奶奶低垂着頭,靠在牆上,鼻血大股大股地從鼻孔裏流出來,程怡拿了個裝溫水的碗接着,很快整碗水都變成了腥紅的。
程曠手裏緊握着的砍刀這時才“哐啷”落地。他茫然地看着奶奶,大腦被慌亂、恐懼和空白占據,這種滅頂般的心情,就算砍死程有德一萬次也不能緩解分毫。
“去醫院買藥!”程怡沖他喊。
程曠這才從當機狀态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蹬上腳踏車,在颠簸的路上騎得飛快。
後知後覺的恐懼把十六歲的少年背脊壓彎,繃緊成一張拉滿的弓,然而風還是涼飕飕地刮過,月亮依舊無憂無愁、憨頭憨腦地圓着。
人間到處是真苦難、假歡喜,不管凡人背負怎樣沉重的轭、過着怎樣豬狗不如的生活,擱在老天爺那兒,都不值一哂,何況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少年和并不罕見的家庭紛争。
不知怎的,程曠忽然想到奶奶曾說的那個“劫”,他第一次心慌意亂地迷信起來,他怕那晦氣的瞎話會在奶奶身上應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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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是真苦難,假歡喜。”
|巴爾紮克《高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