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是一個老鼠窩一樣的地方

章燼看見程曠如避蛇蠍般地把信塞進了抽屜裏,又在晚自習鈴聲響起時,看見程曠出去了。雖然程曠看起來面無表情,但章燼卻忽然感同身受似的意識到——他心情很煩躁。

程曠兜裏揣着信,一路穿過走廊,停在最北邊的樓梯口,掏出打火機點了根煙。

這片區域沒有頂燈,樓梯下方路燈的光依稀照過來,暈黃暗淡的光線下,程曠把兜裏的東西掏出來,丢垃圾一樣往地上一丢。他沉默地睨了半晌以後,心煩意亂地蹲下來,手指一動,煙頭便通過镂空的桃心,戳在照片上的人露出的那雙眼睛上。

這是一雙從陰暗角落裏探出的偷窺的視線,又渾濁又猥瑣。一碰到那樣的眼神,程曠就感到胃裏一陣痙攣。

他不可遏制地想起燕石街的廢舊工廠,那是一個老鼠窩一樣的地方。

不見天日的逼仄板房,踩了滿地泥腳印的、漏水的廁所,跛腳的鐵架床……床上潮濕發黴的被褥,還有充斥着尿騷味兒的破抹布。

以及一只披着人皮的老鼠。

程曠第一次注意到那雙賊溜溜的眼睛,是在廁所的門縫裏。

工廠的那個廁所是臨時搭出來的給建築工人用的,十分簡陋。最後工地沒建成,工人散了夥,那兒就成了個公用廁所,常年髒兮兮的,也沒人打掃。廁所的門縫有兩指寬,擋不住風,當然也擋不住窺伺的眼睛。

煙頭洞穿照片時,程曠驀地冒出一個念頭。

他想,那時為什麽沒有戳瞎這雙眼睛?

立冬過後的夜晚,風裏裹着寒氣,程曠坐在樓梯上,刮着了打火機,把連日來的幾封匿名信燒了。

信是誰送的?照片是誰拍的?藏在匿名背後的人是誰?當年的那件事,那個人知道多少?把這些膈應人的照片送到他面前,又是出于什麽目的?

照片在火光中燒成了灰燼,卻留下了一連串問題,匿名者仍舊揣着不懷好意的賊心爛肺,陰恻恻地注視着程曠。

把煙頭碾熄了,程曠逆着風往回走,經過廁所時,跟狗腿三人組擦肩而過,沒看見他們的炮哥兒。通往教室的走廊在廁所和開水房之間,程曠走到拐彎處,被人猴子撈月似的一拽,拉進了開水房裏。

他心裏的煩躁尚未冷卻,忽然撞上個手欠讨打的,正想幹一架,誰知一扭頭就對上了章燼彎起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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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應了那句“伸手不打笑臉人”的老話,學霸難能可貴地沒有動手。

算了。程曠壓下火氣,心想,不跟傻炮兒計較。

“學霸,帶你看個好東西。”章燼說。

程曠有點煩,問:“什麽?”

章燼噓了聲,往窗邊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往那邊看。

開水房的窗戶多年沒人清洗,平常又有不少學生躲在這兒抽煙,牆面連着玻璃,被熏黃了一大片。窗外常年窩着一只土著壁虎,晚上一開燈,這位壁虎同志就會爬出來溜達覓食,并且總能碰上幾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飛蛾。

這會兒燈開着,窗戶上隐約出現了一條壁虎的影子。

“你看,它上面有一只飛蛾。”章燼壓低了嗓音說。

程曠沒吭聲,目光不動聲色地落在玻璃上,只見壁虎悄悄擡起了爪,不聲不響地往上爬,而那倒黴蛾子猶在不知死活地蹦跶,對危險的靠近渾然不覺。最後壁虎停在距離蛾子一指甲蓋遠的地方,頭驀地一伸,把它叼住了。

程曠隔窗圍觀了壁虎的日常捕食活動,看着飛蛾掙紮的晃動逐漸停下,茹毛飲血的“土著”機械性地嚼着它的屍體。毛玻璃上又只剩下一條影子。

章燼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挪到程曠臉上,發現學霸的臉還挺耐看,鼻梁是鼻梁,眉毛是眉毛,在不怎麽亮堂的燈光底下,整個人都柔和了幾分,雖然眉眼間含着點顯而易見的戾氣和不耐煩。

鬼迷了心竅似的,盯着程曠的某個瞬間,章燼忽然心中一動。

他想捏一下學霸板着的臉。

——這個念頭一産生就歪歪扭扭地冒了芽,并且支配了他的凡胎肉體。章燼艱難地收回已經伸出一半的爪子,并且對着蠱惑人心的妖孽喊了一嗓子。

“程曠。”章燼這一聲喊得跟壯膽似的,沒有壓低聲音,窗外的土著同志立刻受了驚吓,忙不疊地溜走了。

程曠被他喊得一怔,皺眉看向他,心說:如果傻炮兒膽敢說出諸如“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這類的蠢話,他就替天行道把人給揍一頓。

歪念宛如花蚊子,兀自嘤嘤嗡嗡,章燼鐵了心要把它捏死,喊完後腦子一懵,而後上下嘴皮一碰,一句匪夷所思的話脫口而出:“為什麽喊一聲能吓跑它,尿尿聲就不行?”

事實證明渣渣是不能一心二用的,話一出口,再荒唐也收不回了。

學霸怔了一兩秒,反問道:“你在這兒尿過?”

章燼:“……”

炮哥兒挖了個坑把自己給栽了,一時無言以對。

好在這個時候,胡淼站在開水房門口,喊了一句:“炮哥兒,走嗎?”

章燼走之前,扭頭對程曠扔下一句“沒有”,然後看見程曠嘴角輕輕地彎了一下。

操。章燼收回視線,歪念又冒出來——他媽的更想捏了。

程曠這個人形火藥桶被傻炮兒這麽一滋,莫名其妙熄了火,煩也煩得三心二意。接下來幾天,那個人忽然消停了,程曠的桌肚裏沒再多出任何奇怪的東西,好似先前接連不斷的匿名信只是一個淺嘗辄止的捉弄。

轉眼到了冬至,方幼珍打電話過來,讓程曠回家吃餃子。打從程有義回家後,程曠就沒怎麽回過燕石街,上次回去時他還穿着一件薄單衣,這一回巴士上已經泰半是穿襖的人了。

他路過街口的垃圾堆,道旁的歪脖子樹底下縮着個灰頭土臉的人,那人裹着個破破爛爛的軍大衣,像只灰皮耗子。他聽見有人來了,挪了挪腳,把一個搪瓷杯子踢到跟前,仰起頭,頭發底下露出一張哈巴狗似的笑嘻嘻的臉,看起來醜陋而愚蠢。

這人是個瘋子,常年蹲在垃圾堆邊讨飯,程曠兜裏有幾枚鋼镚,但他看也沒看那讨飯的瘋子,反倒是對方看見他,吓得縮回了手腳,躲進了垃圾堆裏。

搪瓷杯子被他碰倒了,咣啷啷地打滾。

天氣很冷,白蒼蒼的日頭照在身上也不暖和,程曠把手塞進兜裏,經過路口燒餅攤的時候,聽見一個紮着羊角辮、穿着紅棉襖的小姑娘問老板:“天這麽冷,那個瘋子會不會凍死呀?”

“死不了,要死早死了!瘋子皮厚,凍不着,你看他還知道撿大衣穿哩。”老板用火鉗夾着煤球,火光把他映得滿面紅光,“燒餅要甜的還是鹹的?”

“甜的呗。”小姑娘呵出的氣在空氣中浮起了一圈白霧。

程曠從路口的凸面鏡上看見縮成一團瘋子,心裏忽然鑽出一絲惡意——他怎麽就沒被凍死呢?

冬天到底還是不夠冷。

方幼珍在店裏,程有義也在。程曠推開門進去的時候,方幼珍正在擀面皮,程有義在包餃子,看見他回來了,程有義說了句:“回來了啊。”

程曠沒應,直接忽略了他,只叫了一聲“媽”,就洗了手過去幫忙。程有義也沒什麽反應,方幼珍把取暖器移到程曠腳邊,抓着程曠的手摸了摸,嗔怪道:“怎麽只穿這麽點啊?手都冰涼冰涼的,你別摻和了,坐這兒烤火,餃子馬上就包完了。”

“不冷。”程曠沒聽,接過方幼珍擀好的面皮,舀了一勺餡兒,三兩下就包出了一個餃子。方幼珍也不再攔他,把餃子放進盤子裏,笑眯眯地說:“我們曠啊,餃子包得像模像樣的,比我包得好看多了。”

說着她又用胳膊肘戳了戳程有義:“你說是不?”

程有義看了程曠一眼,說:“是有兩下子。”

方幼珍對他的說法不怎麽滿意:“什麽叫有兩下子?我們曠幹什麽不像樣?整條街就咱兒子最出息。”

方幼珍不清楚外面的情況,只能拿程曠跟燕石街的人比,但在燕石街這片窮山惡水的地方,到處是“石寶”之流,正兒八經考上高中的沒幾個,基本上一只手就能數得清。就算再怎麽鶴立雞群一枝獨秀,程曠自認為也沒什麽可自豪的。

方幼珍的“有出息”,跟程曠想要的“出息”,差了十萬八千裏。

晚上石寶端着飯碗跑到店裏來蹭餃子,程曠正拎着保溫杯要出門,石寶趕緊攔住他:“曠啊,怎麽我一來你就走啊?陪哥吃碗餃子聊會兒天再走呗?”

程曠沒理他:“起開,我給我奶奶送餃子。”

石寶悻悻地讓了路,從兜裏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這不還早呢嘛!”

店裏有挂鐘,石寶特意掏出手機到程曠面前晃,就是為了炫耀。然而程曠看見了,只是漠然地想:哦,換新手機了。

石寶自己卻樂在其中,兀自嘚瑟道:“新款,酷炫吧?”

程曠不為所動,已經推開門走了,石寶對着他的背影“籲”了聲,摸着光滑的手機殼,樂不可支地哼起了歌。

冬至這天剛好是周末,程曠待一天就要回學校,奶奶炖了紅棗肉餅湯,一大早起來就開始炖的,程曠拎着餃子過來的時候,肉餅已經被紅棗浸入了味,又軟又甜。程曠原本打算在奶奶家待到傍晚再離開,沒想到下午三點鐘突然接到石寶的電話。

石寶說了什麽他沒注意聽,電話一接通,程曠就從嘈雜的背景音裏聽到了方幼珍罵街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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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啊!

第22章 他心心念念要做中流之砥柱,卻猛然發現,自己連塊浮木都不算

程曠回到店裏的時候,方幼珍正歇斯底裏地罵街,像個實打實的潑婦。

導火索是一件屁大的事:馬路對面有一個垃圾車,專門供路邊的小店和餐館倒廚餘垃圾。垃圾車後面圍了一圈鐵栅欄,栅欄背後種了幾棵樹,附近的居民圖方便,在樹杈上搭了竹竿,拿來晾衣服。方幼珍倒垃圾的時候沒走近,遠遠地扔了一下,結果當時栅欄後面有個姓劉的大媽在收衣服,說是被菜油醬汁濺到了。

這位劉大媽平時就不怎麽看得慣方幼珍,兩個人一直不大對付。借着這個由頭,大媽攥着自個兒的小肚雞腸,得理不饒人,罵了方幼珍。對方出言不遜在先,方幼珍又向來不肯忍氣吞聲,于是你來我往,兩個人就口沫橫飛地吵起來了。

方幼珍吵架有“兩大”——嗓門大,脾氣大。吵了沒幾分鐘,周圍就多了一圈看熱鬧的,劉大媽是個人精,人少的時候可着勁地罵,怎麽歹毒怎麽來,眼瞅着人多了,反而收起了強勢的姿态,像個真正的弱勢群體一樣,委屈巴巴地争辯着。

方幼珍性子直,沒正經念過書,學不來劉大媽虛與委蛇的那一套。在她的觀念裏,誰嗓門大誰有理,對待敵人,要麽暗戳戳地嫌,一旦撕破臉皮,就要罵到對方後悔投胎做人。方幼珍是這樣想的,也正身體力行地這樣幹着。

她跟劉大媽兩個人,隔着一道鐵栅欄對峙,方幼珍扯着喊啞了的嗓音繼續咒罵:“老妖婆!老寡婦!你該死,老娘剛才還沒潑盡興,有本事你別躲,看老娘敢不敢一鍋熱油澆死你!什麽老癟三也敢欺負到老娘頭上來……”

活到一把年紀了,劉大媽還是頭回被人這樣連羞辱帶威脅,簡直恨得牙癢癢:“潑婦相!這樣的女的還有人要?難怪老公……”

“老寡婦你再說一遍!以為老娘不敢扇你這張老臉是吧?你給我再說一遍!”

方幼珍嗓子已經啞得不像話,罵到最後直接沒了聲音,她撸起袖子往栅欄那邊撲。程曠跑過去拉住方幼珍的一條胳膊,想把她勸回去,但是氣頭上的方幼珍六親不認,力氣大得驚人。她掙脫程曠的瞬間,胳膊肘由于慣性,重重地砸在了程曠肋骨上。

程曠疼得皺眉,忍住了沒吭聲,方幼珍全神貫注地撒着火也沒注意到這個細節,程有義箍住了她,一邊把人往後拖,一邊對程曠擺了擺下巴:“你先回學校,你媽這兒有我呢,你別管,出不了事兒。”

程曠自然是不會聽程有義的,程有義叫不動他,幹脆指使石寶:“大人的事,小孩子瞎別摻和,石寶,把他拉走。”

石寶忙“哎”了聲,正要去拉程曠,手還沒碰着人,就被程曠的眼神給唬住了,終于是沒敢動。他左右為難地夾在程曠和程有義中間,這個時候,救星來了。

程奶奶撥開人群走過來,石寶求助地望向程奶奶,還沒開口,就看見她抓住程曠的手,攏在掌心裏慢慢地摩挲着。程奶奶仰頭對程曠說:“曠啊,回去讀書吧,沒事的,信你爸一回。”

程曠沒吭聲,扭頭執拗地盯着仍在張牙舞爪的方幼珍。程奶奶輕輕地嘆了口氣,拍拍他的手背,說:“奶奶的話你也不聽了是不是?”

程奶奶的話令程曠遲疑了片刻——他根本拉不住也勸不動方幼珍,但程有義或許可以。這個認知一經出現就刀子似的,狠狠地剜了程曠一下。

他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麽方幼珍一直不肯跟程有義離婚了,因為在某些時刻,程有義可以成為家裏的頂梁柱,而他不行。

比如現在。不管是石寶、程有義,還是方幼珍,哪怕是奶奶——在所有人眼裏,他都不過是一個擔不了事的孩子。

挫敗感推湧上來,程曠咬着牙,幾乎有些自暴自棄地想:我連程有義那個渣滓都比不上。

他心心念念要做中流之砥柱,卻猛然發現,自己連塊浮木都不算。

程曠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燕石街的,他帶着滿腔的心灰和意冷,陰郁地走在去車站的路上,然後不經意地,又一次看到那個瘋子。

瘋子正靠在垃圾堆旁邊打瞌睡,他旁邊停着一輛垃圾車,周圍沒人,程曠清楚地看見車鬥上擱着一個粗糙的蛇皮袋。

袋子很大,大到可以把眼前這個邋遢的瘋子整個兒地塞進去活活悶死。

程曠釘在原地,不知不覺間盯着蛇皮袋看了很久,有那麽一刻,他幾乎看見袋子上冒出一個窟窿,窟窿裏是一雙驚恐的眼睛,瘋子用沾着髒泥的指甲拼命而徒勞地刮着蛇皮袋。

将瘋子置之于死的念頭猝不及防地冒出來,跟着濃郁的垃圾味一起發酵,程曠煩躁的情緒忽然有了發洩口,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将他對自己的諸多憎恨一股腦地推到了瘋子身上。

人一旦産生了動機,總能找到足以說服自己的理由。程曠想:只要他死了,那雙變态的眼睛就永遠地閉上了。

而那瘋子畢竟只是瘋子,比不上多疑且走運的董卓,他枕着近在咫尺的殺意,睡得宛如一條死狗。

地利、人和占盡了,偏偏老天爺不肯成全。

程怡追出來喊他的時候,程曠心裏“咯噔”一下,頓在了原地。

“曠啊,奶奶忘了把這個給你,喏,”程怡把一個罐頭瓶裝的腌蘿蔔片塞給程曠,“走吧,我送你去車站。”

程曠手裏拿着罐頭,好像腦門被人“咣”地砸了一下,猛然回過神:他要是殺了人蹲號子去了,奶奶怎麽辦?

就為了消滅這麽一個社會渣滓,傻缺嗎?

程怡看出他心情不太好,等車的時候告訴他方幼珍那邊沒事兒,程有義已經把人勸回去了。程曠沒說話。

程怡沉默了一會兒,問他:“最近怎麽不太回家了?是不是學校的學習任務太重了?”

程曠沒有否認,“嗯”了聲。

“也別太累了,沒事兒多跟朋友玩玩……你跟班上同學關系還好嗎?”程怡問。

程曠莫名其妙地想起章燼,想了想,說:“挺好的。”

“那就好……曠啊,咱們燕石街的人有出息的沒幾個。像我這樣的,書念不好,走過的路來來回回,也只有這條街這麽長了,你好好學,”程怡拍了拍程曠的肩膀,想想又說,“以後少跟石寶混,姐說句不好聽的——石寶就跟泥鳅似的,愛往不三不四的地方鑽,這種人容易走上歪門邪道,得遠着點兒。”

程曠還沒應,車就到站了,程怡跟他揮了揮手:“路上小心點,到了給我發消息。”

車上人不多,程曠坐在車窗旁邊,盯着罐頭裏黃褐色的腌蘿蔔皮看了一會兒。玻璃罐上映着他的臉,巴士啓動時,程曠忽然冒出了一個森冷的念頭。

也許有一天,他才會是那個走上歪門邪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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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收獲海星星和評論(嗷…我好貪心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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