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廢仙還世
“小二,倒酒!”
來人一身青衣,束發短髻,說着便橫劍于桌,大步一跨坐下,擡手一揮呼小二,身姿飒利,習武之人。
小二腿腳伶俐,跑過來,邊收拾邊倒茶。
青衣男子看着客棧的氣氛,聽了幾句議論,擡頭叫小二。
“哎,我問你,東邊樓臺那麽排場,在幹什麽?”
小二壓了壓聲音:“大禮。”
青衣男子更是好奇,湊前問道:“什麽大禮?”
小二咽口唾沫,朝掌櫃的方向看了看,見掌櫃的沒在看他,便轉過頭小聲道:“獻舍。招魂。”
“修仙之事?”青衣男子自言自語,摸了摸下巴又接着問道,“那,獻誰的舍?招誰的魂?”
小二還未答話,旁桌一人幽幽道:“獻舍,自然獻合相人之舍。至于招魂……”
青衣男子循聲看去,旁邊桌子幾人不約而同一臉凝重,似乎看戲也滿是擔憂。
一人開口:“招邪祟之魂。三宮邪神,權清風。”
他們口中東邊樓臺,臺下烏泱泱擠着一群人,臺旁高樓也有人推窗細瞧。
而臺上祭竈前,此時正揚起兩排權家大旗。
權家弟子垂首分列兩旁,臺上端端正正地擺着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個年輕男子,衣冠楚楚,咬牙仰頭,一臉大義凜然。
招魂人揮着拂塵,嘴裏念念有詞,指揮着一道道金符繞在年輕男子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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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金符越來越密,似一堵牆,将年輕男子封入其中。
待最後一道金符封住口,竟是一個大鐘模樣。
招魂人甩起拂塵,發力催功,雙手合掌,大喝:“獻舍三宮真神權氏清風,生門已開,請君還魂——!”
金符大鐘轟然奏鳴,金光驟閃,一股狂風從鐘邊卷起,向四面八方襲去。
前排站的權家弟子,縱使修仙之身,也各個踉跄起來。
權家大旗應聲皆斷,然狂風不止,刮得樓上窗戶震天響,吹得湖底魚飛。
這風,竟越發顯出黑色。
權家長者站得最靠前,神色悲哀地望着大鐘,喏喏自語:“沒想到……最後,還是要求他……”
黑風更盛,從平地升起,竟有三四層樓高。
眼看着黑風就要籠罩天空。
卻突現一道閃電,自天而來,聲勢轟鳴,銀光驟然炸裂,劈向金符大鐘,劈散了黑風。
年輕男人已換了魂,占了身體的虞藥,緩緩睜開了眼。
***
“得吾道者,上為皇;入吾道者,下為王!
與日月齊光,與天地為常,人其盡死,而我道存焉。”
——北海的七金派輝煌之時,這句門言廣傳四界。
天下四界,北海俠義東湖儒,南菱流富西域術。修仙萬家,參佛千家,練術修法,以求登仙入天宮。
其中,天下最為輝煌之地,是北海。北海遼域千萬裏,綿延不絕,才子英雄輩出。
北海最為光耀之派,是七金派。七金門徒九萬人,雄據北海,一派鎮疆土。
說來倒怪,曾經,北海千餘年來并不是成神之地,登仙者寥寥無幾,向來被稱為“神棄之地”。七金派更不過只是一個小門派,門徒不過二十餘人,修仙的沒有聽過這個名字的。
造就這一奇跡的,是個叫虞藥的人。
虞藥是北海人,凡根修仙,父母務農,與修仙之業隔十萬八千裏,拜的師父自己都沒能登仙。
雖然師父修仙資質平平,但他一眼相中虞藥,說他有前途。彼時八歲的虞藥父母雙亡,窮得只穿半條褲子,連吃飯都成問題,師父說跟着他修仙一天三頓飯,修得太晚師娘給煮八寶粥,多放糖,于是虞藥就屁颠颠地入了七金派。
師父确實沒看走眼,虞藥束發之年成功飛升。
年少登天,春風得意。
平過南菱之獸,滅過東湖大妖,手持銀龍劍,統領北海十三團,威風凜凜,好不氣派。因其手持銀龍劍,面如冠玉,眉目含情,本有玉池貴人的美名,但又因為嗜酒惡習不改,白日飲酒不知收斂,為人好面子,愛熱鬧,凡劍出鞘,不沾血不肯收,惹得仙宮人事怨詞頗多,一來二去,另一個名聲更響亮:
七金老仙。
七金老仙的聲名遠播,是在在仙宮征伐西域群妖戰後。
大戰鑄大名,七金老仙這一名號,在戰後,稱霸天宮,享譽四界。即便有些對于他凡人出身、七金出身、北海出身不滿的仙官,倒也噤了聲。
于是,七金狂擴,北海瘋拓。
人皆道,四界之首為北海,天宮之上有七金。
七金豪宮宴席展百尺,琴聲筝音震天邊,酒香入魂魄,賓客絡繹不絕,進門接酒飲,酒醉便就地倒,春秋冬夏的花應七金老仙一聲邀,争先綻放,滿園盡是花與蝶。連晝至夜,盡情恣意。
金滿屋,銀鋪路,朋伴千類,門徒前呼後擁,北海十三團刀兵穩厲,盡待老仙一聲令。
花間仙,蝶中妖,姿色萬種,妩媚左右萦繞,天宮貴樂坊笛蕭清亮,皆為七金一派響。
恍如一場夢。
虞藥廣傳的名聲,除了他是首個凡人飛升的仙官之外,還因為,
……他是第一個被天宮開除的仙官。
虞藥跳堕天塔那天,來看他跳塔的人把塔圍得水洩不通。
虞藥背着手,面前便是堕天塔,這塔倒着長,足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層,塔尖便是人間。
看塔的塔官望望虞藥身後人頭攢動,對虞藥道:“老仙,來送別的人很多啊。”
但後面的仙官們拿拂塵給自己扇着風,逗着坐騎吃東西,彈着寶劍翹着腿,互相問的只有一個問題:
“什麽時候跳?”
虞藥一聽,笑呵呵地轉身朝大家道:“莫急,我選個好時辰。”
一個高個兒仙官撇了撇嘴,不屑地哼了一聲:“到這種關頭還嬉皮笑臉,凡人成了仙,到底還是俗不可耐。”
虞藥也不生氣:“大俗即大雅,謝您謬贊。”
高個兒仙官一時氣結:“你……”又鬥不過嘴,便憤憤轉開頭。
一個矮個兒仙官冷笑一聲,陰陰陽陽:“北海水土不怎麽樣啊,淨出些仙門恥辱。”
虞藥更樂了:“您哪個地方的啊?正好我堕天,我就堕到您故鄉吧,吸吸靈氣。”
矮個兒仙官眉一橫,住了口。
一個瘦子仙官皮笑肉不笑:“就讓他嘴硬吧,整個北海籍的仙官都因為他被貶了,百年北海不能再有修士登仙。唉唉……真是成也七金,敗也七金啊。”
等着虞藥反擊的衆人,卻沒等來回嘴。
虞藥仍舊撐起一副淡然無所謂的樣子,挂着的笑容有些僵,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瘦子仙官一看自己少有地占了上風,更是得意:“七金老仙天不怕地不怕,原來北海才是軟肋啊。”
事實證明,來看虞藥跳塔的,倒也不全是恨他的。
一個胖胖的仙官,開口叫了停:“好了,各位大可不必。”
虞藥聽了這話,朝那胖仙官看了一眼,那是一位十分普通的仙官,在虞藥以往的驕傲快意的仙官生涯中,并未與他有過深交。
虞藥朝他點點頭,那胖仙官只是回看了他一眼,他出口解圍也并不是出自交情,只是看不下去罷了。
仙官中因為虞藥處境,奚落和反奚落的人竟然對立了起來,一來二去還有要吵起來的趨勢。
守塔人搖了搖頭,對虞藥道:“老仙,你真是走到哪兒,火燒到哪兒。”
虞藥沖他笑笑,無奈地攤開手:“所以我堕天。”
“七金。”
一聲遠音自天邊傳來,衆人立刻噤了聲,讓開了道,中間走來一個高大的華貴男子,看向虞藥。
“走吧。”
虞藥點頭,話不多說,轉身邊跳。
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算算,虞藥堕天也有八十年了。
虞藥在田裏種地的時候常常回憶往昔。
他堕天之後,前功盡廢,銀龍劍斷,劍龍死,只剩一顆金丹,堕天道裏受盡折磨,金丹已經破破爛爛了。
虞藥堕天後不敢回北海,更休提回七金派,八十年前行刑時,仙官看在舊交的情分上,一道雷劈在了東湖一座山頭,将他送下,免了他奔逃之苦。
虞藥醒來時,灰頭土臉,在山頭的一座破房子裏窩了兩天。
他無劍無功,運了運氣,明白自己以後不僅重修仙無望,怕是壽命也要到盡頭了。
不過金丹到底還是有修為在,虞藥樂觀地想,他還是一副年輕的模樣。
虞藥翻修了山頭的破房子,拉了個籬笆種菊花和黃瓜,日出而作,日息而回屋躺着,一人一鋤頭三餐,加上無間斷地咳嗽。
下雨就坐在屋檐下看雨,刮風就四處撿茅草補房子。
常有小孩兒結伴來看怪人,躲在樹後朝他扔石子兒,虞藥以籬笆為堡壘,不屈不撓地還擊,小孩兒們高興地不行。扔累了他們就回去了,虞藥沒蠟沒火,天黑了就睡覺。
夢裏除了夢到自己當年輝煌,有時候還會夢到師父和師娘。
最近怕是大限将到,虞藥躺在床上再也起不來。
當年扔石子兒的小孩兒,也白發蒼蒼,為了不惹人懷疑,親自抱病來給虞藥送些吃的和藥。
虞藥還是一張年輕的臉,虛脫蒼白,拉着小孩兒的手,想着給他留點兒什麽好呢?他身為仙官,受人供奉必為其解憂,但又實在無能為力。
虞藥想說,要不你把金丹拿走吧,去問問當鋪要不要。
他剛開口,一道雷就精準地劈向了他。
***
***
虞藥睜開眼,就看見一道道金符從眼前掉落。
等落完了,就是眼前烏泱泱的一群人。
沉默。
虞藥轉了轉頭,要是沒記錯,這會兒他應該正在說遺言,一定要交代好,好歹是金丹,十兩以下不要賣,可現在……
他面前的幾個人,明顯衣着更加華貴,都警惕地看着他,後面的人都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劍。
有個白面紅唇的年輕男人被拱了出來,怎麽看都是別人不想出面讓他出來說話的。
那個年輕男人似乎對自己很忌憚,小心翼翼地靠過來:“師……師兄,你回來了。”
虞藥又四下看了看,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權家旗,看到了吊橋、高樓、東閣臺,看到了散落滿地的換死符。
明白了。
這裏是北海,他的故土。這些人是權家人,赫赫有名的修仙門族。剛才所行之事,是大逆邪術。
可是……
虞藥渾身難受。
你們召錯人了!擺這麽大排場,這麽多人,費這麽大功夫,畫這麽多符,就你媽的不能召對人嗎?老子都要死了叫我來幹什麽?!
來就算了,剛運了下氣,啥都沒有!還是個破爛金丹,被劈了兩下更破了!
已知破爛金丹修仙無望,他虞藥攢了八十年平淡功德,起碼可以死了吧,又一道雷給搞回來,要讓上面的人知道,指不定怎麽鬧。
虞藥越想越氣,臉色很差。
師弟更怕了,往後退了一步:“師兄!師兄你死跟我們都沒有關系,林醫師說了,你身體不好就不要去春風館,入魔又洩精氣乃修道大忌。玉兒萍兒也說了,師兄明顯身體不行了,不要勉強……”
師弟還沒說完,就被後面師叔級別的人物捂着嘴拉了回去。
虞藥愣住了。
這師弟……是不是腦子不太好使?……
虞藥一直沒有開口,雖然他想說的很多,但是多年的生活經驗告訴他,他開口就會得罪人,所以虞藥現在都自己跟自己念叨。
他咳了一聲:“我……”
他就說了一個字,一顆雞蛋就砸在了他的臉上,蛋黃從嘴邊流過,虞藥秉着不吃白不吃的精神,伸舌頭接了一下。
權家人拔劍四顧:“誰?誰?!出來賠罪饒你不死!”
虞藥用袖子抹了一下,開口道:“算了。”
他這一聲,整條街都安靜了。
權家人各個睜大雙眼,仿佛聽了什麽不得了的消息。
虞藥站起來。
權家人集體向後退了一步。
虞藥:“……”
受了別人獻舍,自然是要承責的。
若是說出來自己不是他們要招魂的人,破丹元神不全又不能獻舍,則必有一人還要獻生。
罷了罷了,即便是廢仙,修為也還在,且先看看他們要什麽吧。
虞藥看了看年紀最長的男人:“召我何事。”
男人行禮:“三宮邪神……”接着馬上改口,“三宮真神主廳請,容我細細秉來。”
作者有話要說:
嘛,開頭好難寫(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