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俗塵纏纏
院子仍舊安靜,但這份安靜已經全然轉換了對象。
虞藥拿劍抵着女孩兒的肩,劍尖輕輕點着她的衣服,卻遲遲不刺下去。他的宣言說得熟練,出自念了千百遍的信念,是為神本該有的責任和尊嚴,可他卻刺不下去。
這漫長靜止的沉默,由一聲驚呼打破:“師兄——!”
鈴星一回頭,衆人竟然都在。
燕來行反應快,上來拔出了自己的劍,站在虞藥旁邊,指向女孩兒,并不多問。僧人們站在一旁,不做動作,林舞陽縮在最後,權無用沖到最前,站在虞藥和女孩兒中間,左看看,右看看,最後問道:“怎麽回事?”
虞藥還是舉着劍,似乎處在一種難以擺脫的掙紮中,誰來也注意不到。
鈴星走上前,一手扶住了他的劍,慢慢地将他的手壓了下來,對着出神的虞藥說道:“先放下吧。”
虞藥幾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這眼神鈴星從沒見過,這讓他着實愣了一下,多握了一會兒攥着的手才松開。
虞藥卸了劍,才發現衆人都在,一個不少:“你們來這裏幹什麽?”
燕來行也收了劍:“林公子受了欺負,我們替他讨個說法。”
權無用這才想起來:“對對!師兄,這禿驢們可太過分了……”
他話還沒說完,門吱呀一聲打開,老太君佝偻的身影出現在門邊,在夜裏,她的疲憊和蒼老才透出來,散發着吊命的氣息。
她渾濁的眼在看到院子裏的女孩兒時,突然亮起來,挺直了背,已超越年齡的敏捷撲了過來,一把抱住女孩兒:“西兒——”
她威脅地瞪向衆人,可威懾力實在有限。
鈍水看到這些,也只是搖了搖頭,合掌道:“阿彌陀佛,既如此,便商議一下吧。”
女孩兒冷笑了一聲:“你們慢聊,老子才不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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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轉身朝牆奔去,卻被一串佛珠捆住了腳,摔倒在地,老太君急忙過去抱住她。
女孩兒冷笑着看向鈍水:“你早等個借口除掉我了吧?”
鈍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繼續對老太君道:“請吧。”
***
這場會談極其詭異。宋老太君既然底牌已亮完,反而沒有什麽好忌憚的,臉上頗有些決絕的神色,坐定主座。随着宿主虛弱下去的兌火,站在她旁邊,他明白,宋老太君是擋在他死亡面前的唯一屏障。硬幹,他贏不了和尚,更不要說鈴星還在。
無喜之地僧人列于左側,鈍水臉色不好,今夜先是被權無用他們大喝了一段“采微淫僧”的控訴,接着又發現宋老太君之孫境況惡化至此。他守無喜之地,是為了人世清明,不是為了佛門鬧出背德、背恩破清規的事,而且還要受制于妖煞的。
虞藥一行位于右側。燕來行和權無用還在打量這所謂的“煞地門”,鈴星照舊沒什麽反應,他習慣性地評估了一下戰鬥力,在明白這裏沒人能贏他之後就放松下來,唯一懷有疑慮的就是對于虞藥。如果說之前還只是幫忙,現在見過煞地門,知道此事的嚴重性之後,這個人竟然有了承責的意思,這讓衆人都沒想到。
鈍水首先開口:“老太君,多日未見,沒想到宋家少主已惡化至此。月前曾商議此事,老太君說一切盡在掌握中,邀我等下山也從未見少主,今日既見,也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老太君頗有威儀地笑了一下:“高僧哪裏話,如今也盡在掌握,并無影響到周遭及鄉親,談何惡化啊。”
受不了他們繞話頭,煞界權威鈴星開口道:“這小孩兒必死。”
衆人一齊看向他。
鈴星聳了聳肩:“你們拖不起,除非兌火再找到新的宿主,靈氣足夠,且身體強壯,借人立門,否則拖到最後煞地門和現在的宿主同死。可門死,煞氣不絕,之後的煞還能行于此地,也許還有其他煞地門來此立門,到時候他們量多勢衆,怕是更加難辦。”
鈍水接過了他的話:“當今之計,唯有一條,斬門于生魂,再清掃宋家。”
宋老太君冷笑一聲:“殺我宋家人,也要先問過我宋老太,老太婆不開口,難不成,各位還要硬來?”
鈍水搖了搖頭,拿出了最後的耐心:“老太君,少主已非少主,乃是煞占人身。”
兌火一聽,倏地隐了魂,被鎖的身體主魂回了主位。
這女孩兒眼睛一睜,像被人敲了一棒才回了神,愣愣地打量着周圍,目光轉到老太君身上時,淚水一下湧上眼眶,撲着跪倒在祖母的膝蓋上:“大母……我怕……”
目睹煞門關鍵時刻推女孩兒出來的行徑,燕來行啧了一聲:“下作。”
衆人又陷入沉默。
宋老太君抱住女孩兒的頭,重新望向鈍水:“高僧,如此也要行刑?”
虞藥轉頭看鈴星,小聲地問他:“那真的是宋家少主?”
鈴星點了點頭:“一體同命。”
鈍水又道:“老太君,何必如此 。少主人非人,鬼非鬼,不能離宋府,不能見光,每日主身不到半天,又為何如此執着呢?”
宋老太君往前湊了湊,還是試圖勸說:“我帶這孩子安于宋宅,絕不出門為禍,時日無多,世上容不下我們孤女兩人?”
鈍水皺起眉:“老太君明知,現在不除,後患更深,問題在于煞地成需要時間,拖得越久對他們越有利,今日鎖得住,明日呢?月後呢?一旦離了宋宅,匿與人群,謀陰策亂,又當誰來負責?”
宋老太君深嘆一口氣,倚回座位,輕笑:“高僧實在不必跟我講天下的道理,無喜之地的‘大義’金匾,還是我宋宅裱上去的。”
鈍水沉默了。
虞藥突然開了口:“既如此,就動手吧。”
匐在老太君膝蓋上的女孩兒聽到了,顫抖了一下,嚎啕大哭,抱緊了祖母。
宋老太君拍她的背,把目光轉向虞藥,眼神裏盡是不屑:“既如此,就來商量一下,各位打算誰來動手?”
虞藥回看她:“我。”
宋老太君冷笑一聲,還沒答話,鈴星卻先插了口,他看向虞藥,語氣肯定:“你殺不了他。”
虞藥皺起眉:“我可以。”他指向藏在女孩兒身體的兌火,“煞不敢還手。他知道,我們就在等他出手,這樣我們便有了反擊的借口,他如今躲在幼女體內,躲在老婦身後,怎麽敢還手?”
鈴星卻只是搖頭:“你不能去。”
鈍水身後的僧人也早已厭倦:“我來!”
老太君轉臉看他:“無喜之地要殺我宋家人?”
鈍水沒答話。
老太君看着那年輕僧人繼續道:“無喜之地與我宋家世代交好,爾等先祖無耳大師,若不是當年宋家救濟,早就被禿鷹啃幹食盡了,再說那空天大師,若不是宋府在皇前力保,早已判了逃兵役,抓了充軍去了,還提什麽修仙修佛?”
年輕的僧人顯然對佛門之前的事情并不清楚,震驚地看向鈍水。
老太君仍繼續:“就算是我們鈍水大師,承宋家之恩也不少吧。”
鈍水沒有答話。
老太君笑了一聲:“在俗世間的修仙修佛世族,更要有些塵世間的聯系,不然怎麽阻絕種種凡塵困擾,大師您說是吧?
百年前修道甚興,仙道千家,佛門百家,難道各個都能香火長盛?更不要說早年一些入門弟子,也未必有慧根,更不要提天資,不過是當年攬徒壯派的狂亂一隅罷了。無喜之地活下來了,佛法越修越高,名聲越修越好,成佛之徒越衆,凡塵俗世越不擾。如今一提便是天邊佛修,好不遙遠高貴!
不過老朽年事太大,什麽仙啊佛啊天命啊,見多了,反而都不怎麽信了。”
相知太久的合作夥伴,撕破臉皮來也是更加難看。
小僧早已忘記了行刑之事,為了這他從未聽見的歷史,詫異地看着鈍水。
老太君嘆了口氣:“需我宋家時便奉我如次佛,宋家勢倒,鈍水高僧,要來教我何為正義嗎?”
鈍水不語,只是合掌念了一聲佛,閉了眼,輕嘆:“塵事難了。”
這便意味着,佛家暫時不打算出手了。
小僧一驚,小聲問道:“師父?”
采微拉住了他,讓他不要多言。
老太君看向鈍水,知道這是她能給無喜之地最後的壓迫了,從此以後再不會有。今日事畢,是無喜之地給宋宅的交代,也是他們為前人的糊塗賬最後一次買單。
燕來行拍了一下桌子:“豈有此理,理都講清了,還有什麽難辦的。”
說着他抽出了劍,在看向那可憐兮兮的瘦弱女孩兒時,又頓住了,求助地看了一眼權無用。
權無用只是瞟了一眼他:“行了行了,你別摻和了。”
燕來行小聲地問:“要不我倆一起……?”
權無用翻了個白眼:“我才不管呢,東湖的事跟我們有什麽關系?”
好像一直不在場合裏的林舞陽蹭地站起來,雙手抱過燕來行的劍,不會拿劍的他還有些顫:“那我來好了!”
大家還沒反應,最先開口的是采微,那僧人上前一步,聲色緊張:“你不能去!功力不強去斬煞,只會惹得煞氣,不出一月就侵遍全身而亡。”
本來就只是自暴自棄的林舞陽愣住了。
鈍水稍稍朝采微方向側了側頭,卻沒轉過去,其他僧人比較明顯,轉過去盯着他。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的采微,避開了林舞陽過于熱烈的目光,避開了同門質問的目光,轉向了門邊。
而虞藥琢磨了一會兒,想起來鈴星剛才的堅持勸阻,朝他看了過去。
感受到虞藥目光的鈴星,偏開了頭。
林舞陽樂呵呵地把劍放回了桌面,在凝重的氛圍裏竭力壓抑着他的喜悅。
情與愛總是自憐,無論憂喜都只屬于當事人,林舞陽的心情有了極端的轉換,雖然跟這場面仍舊格格不入。
鈴星被虞藥的目光盯久了就有些煩躁,便站起身:“我來。”
老太君看着他:“去了人間的煞星重新動手斬煞,必會被重新拖回煞界,重新排位争鬥,你做好這個準備了?”
鈴星頓了一下,虞藥伸手拉回了他。
老太君似是胸有成竹地笑了:“聽老身一句勸,各位留我處吃些酒,天亮就啓程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