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行兇之手

兌火早已消失不見,藏得穩穩的,只剩了女孩兒,乖巧地站在祖母的身後,輕輕地垂着肩,而祖母則一瓣一瓣地掰着橘子喂給她,喜笑顏開,兩人共同沉浸在虛幻的天倫之樂中。

敲了門的宋九哥,遞了擺桌的飯菜,便退了下去。

衆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盯着那萬惡之源,又束手無策,互不言語地等了許久,直等到酒也涼了。

虞藥站起來:“酒涼了,我溫一下。”

權無用上前來接過:“師兄,我來。”

祖母的心思不在衆人身上,她一邊仔細地給女孩兒紮頭發,一邊講些話,不清楚是對着衆人,還是講給自己。

“還是小孩兒呢……”老太君感嘆。

虞藥拉了凳子坐在她身邊,看她一下一下地捋着女孩兒的頭發,一不小心就會摸下一片,露出血淋淋的頭皮,而女孩兒毫無知覺,仍舊玩着指頭哼着歌。

老太君只當自己不知道,将頭發扔在地上,放輕了手法繼續把剩下的捆在一起。

虞藥開口問道:“她多大了呀?”

老太君慈祥地笑:“九歲了呀,今年。”

虞藥算了算,這樣說來,當年這孩子也才六歲。

老太君像想到了什麽,語氣也輕柔了起來:“當年生她的時候,她娘足足等了三天呢。”

虞藥笑了:“那可是了不起。”

老太君眯起眼,眼角泛起溫暖的光:“是呀,都說還沒生出來就這麽能折磨人,出來了肯定是個混世魔王。”

虞藥托着臉看她:“她是嗎?”

Advertisement

老太君顫顫地彎彎身,親在女孩兒的頭頂:“不是,西兒最乖了。爹爹死得早,征戰西北,就見過兩次,娘又……”老太君轉臉看虞藥,有些自豪的神色,“老太婆我病的時候,西兒才一丁點兒大,就會床前照應我了,她自己還燒着呢,小臉紅撲撲,還守在我床前,給我擦毛巾,端水呢……”

虞藥笑了一下,老太君捏了捏女孩兒的臉蛋,肉嘟嘟的臉彈了一下,老太君又道:“早些年,在娘胎的時候,就指了親啦。”

“是嗎?跟誰啊?”虞藥已經純粹在聊天了。

老太君順手将新撕的一瓣橘子遞給了虞藥:“沒成,反悔了。”

“哦,為什麽?”

老太君嘆了一口氣:“不會說話。”

“可是……”虞藥剛想說現在女孩兒可以開口,又明白了緣由:“它……讓西兒會說話了嗎?”

老太君沒有否認。

僧人們已經坐得遠遠地念起了靜心經,權無用和燕來行湊在一旁,一邊溫酒一邊小聲地商量着什麽,林舞陽靠着柱子,扮演望夫石,直勾勾地望着采微的方向,只望到了一個背影。鈴星則全身貫注地看着虞藥這邊的動靜,尤其是盯着女孩兒,準備随時捕捉她出手的時刻。

女孩兒害怕鈴星的眼神,扭頭把臉埋進祖母腹部,被祖母攔住,輕柔地拍着頭,慢慢地打起了瞌睡。

在這幾乎算得上溫馨的等飯時光裏,虞藥難得地放空了。

老太君卻慢慢地開口,她看向一片虛無,卻确确實實是在對虞藥講:“這件事,對我并不容易。”

虞藥也放着空,但回着她:“我知道。”

老太君輕輕搖了頭:“你太正确了,你不知道。”

虞藥嘆了口悠長的氣:“相信我,我知道。我也面臨過這樣的選擇。”

老太君愣了一下,轉臉看他:“你如何選?”

虞藥背起了他銘刻于心的信條:“我等為正義……”

他沒有背完便停下了,老太君點了頭,苦笑:“我明白了,你選的也正确,大家風範,坦蕩磊落,天下……”

“不。”虞藥出聲打斷了她的話,轉臉看她,“我選對了,可我每一刻都在後悔。”

老太君愣住了。

虞藥的臉幾乎有些痛苦的神色:“太廉價的大義,只會碾過平凡人。我們以為選的是對的,其實只是選了簡單的。為了日後少麻煩,為了今後少煩惱,為了不再花心思照料世間,為了不再費力氣承擔後果。為了一種心安理得的安逸。”

老太君看他:“若是重來,又當如何選?”

虞藥自嘲地低下頭笑了:“沒有重來了。”

老太君沉默了。

虞藥盯着自己的手,這雙不屬于他的手掌中心,有道疤:“我已經問過了鈴星,她最多存世兩年。到時候,如果我還有命,一定回來,同無喜之地高僧,處理宋宅煞地後事,絕不讓此事波及周圍無辜之人。鈍水大師也已答應,會派僧人駐于宋九哥處,以防萬一。”

虞藥看向老太君,又看看這女孩兒:“您與她,便再多留些時日相聚吧。”

老太君的眼睛渾濁不堪,像是在嘲笑自己:“這裝傻充愣的相聚?糊塗的天倫之樂?”

虞藥卻只是握回了手:“糊塗難求。”

老太君望向其他人:“如此,便将其餘事推給各位嗎?”

虞藥笑了笑:“說着要行大義的人,總不能是因為簡單才做的吧。”

權無用端着酒壺走去飯桌前,順便招呼各位:“開飯啦。”

衆人起身,向飯桌聚去。

老太君牽着女孩兒,打量了一下飯桌,彎腰問她:“西兒要吃蘋果嗎?”

女孩兒乖巧地點了兩下頭,祖母便領着她去往後廚。

鈍水問虞藥:“施主,可跟老太君講好了?”

虞藥點了點頭。

祖孫二人很快就回來了,衆人上桌吃飯,心事重重,場面安靜。

鈴星仍舊時不時盯着女孩兒,很戒備的樣子。

虞藥看他一眼,夾了塊豆腐給他:“鹹的。”

鈴星把目光從女孩兒身上收回來,用筷子挑了兩下豆腐,才低下頭咬了一口。

虞藥趁機湊過去:“阿星,不要一直盯着人家小姑娘,吓到人了……”

虞藥說完,就等着鈴星回他嘴,可是鈴星只是愣愣地,把筷子夾着的豆腐送進了嘴裏,小聲地“嗯”了一聲。

當時虞藥就呆了。

然後虞藥出于一種莫名的保護感,将所有的鹹豆腐夾給了鈴星,權無用錯過了最後一塊,便開始抗議:“師兄?!”

虞藥又把自己碗裏的豆腐夾給權無用,權無用很驕矜地撇嘴:“師兄,你那筷子沾上口水都夾多少碗了?”

虞藥站起來,伸手拍了權無用的頭:“瞎扯,我還一口沒碰過我那筷子啊。”

權無用才賞臉吃了一口。

老太君并不吃飯,她只是先給女孩兒喂飯,小孩兒吃幾口就飽了,抓着花生米要吃零食,主食一口也不願多吃。

老太君端着碗,滿眼不舍地看着她:“再吃點兒吧,乖。”

女孩兒塞得滿嘴花生米,鼓鼓囊囊的,搖着頭,還展了身子幾乎趴在桌子上,伸出手去夠瓜果,正好夠到了鈍水的面前。

她擡起頭,撲閃着眼睛看向鈍水,飲茶的高僧跟她對視,放下杯子,将瓜果盤子端起來,放到了她的面前,女孩兒便縮了回去,沖幫忙的善心僧人笑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撲進祖母的懷裏。

鈍水合掌。

老太君放下了飯碗,擦了擦手,摸了女孩兒的臉蛋:“那……吃蘋果吧。”

女孩兒愉悅地答應了一聲。

老太君的手顫巍巍地削着蘋果,削了一片不急着喂,反而把整個蘋果削完,擺好了盤子,才拿起第一塊,遞給女孩兒。

蒼老的布滿皺紋的手,顫抖着将一塊蘋果遞到女孩兒的嘴裏,換來了一陣清脆的笑聲。

衆人吃着飯,并未太多留意這一對祖孫。

等他們留意到的時候,女孩兒已經倒在了老太君的懷裏。

老太君抱着女孩兒的身體,那身體迅速地褪成灰白色,轉眼便成了僵青色。

女孩兒細瘦的四肢攤開在老人腿上,像被折斷的木偶,只有脖子和膝蓋處被老人的手臂抱着,其他的部分沉沉地向地面垂下,一顆腦袋仰彎了脖頸,頭頂沖着地。

于是老人徒勞抱着她的雙手,就好像在挽留一灘水,而水勢不可擋地要奔向地面。

老人只是抱着她,攬着冰冷的軀幹,用綿薄的力氣拽着她不至于歸于地面。老人并不擡頭,滿頭的華麗簪飾,随着她低垂的頭顱掉落在地,于是精心打理過的白發散了幾縷,雜亂而短硬的白發,在燭火裏飄飄搖搖。

老人仍舊不擡頭,她只是喃喃自語,聲音之腐朽,像是從一截斷掉的死樹中傳來:

“我以為……但是我宋家……

所有人都為了這些事,義無反顧,可怎麽能……就不能放過我們嗎?”

她并不是在對大家說,她也許在問比仙佛更高等的神明。

可她什麽也沒有問到。

層疊的湘繡內襯外,鑲鳳綴玉的華服中,抱着一根小枯木的,是另一根枯木,那枯木伸出一雙灰褐色的手,一陣密密麻麻的黑點迅速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她頭頂,那耀眼的白發便萎了一般陷了下去。

這裏坐着一對枯木。

目睹這一切的衆人,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權無用張着嘴,掉下了他飲酒的杯,砸在桌上發出了沉重的一聲響。

老太君用了全身的力氣,抱着那截枯木站了起來,她稍微晃了一下,又避開了虞藥伸出的手。

她再怎麽用力,也挺不直她的背,也擡不起頭,可她擡高了聲音,帶上了她賴以生存的威儀:“清掃宋宅,麻煩各位了。”

她抱着孩子,轉過了身,撐起自己的腿和背,消失在衆人面前。

餐桌上的各位,面面相觑。

鈍水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