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五回
餘公子一只手轉着兩個鐵核桃,另一只手裏拿着塊石頭,向上抛去又穩穩地接在手裏,站在門邊不動,盯着虞藥:“找到你了。”
湯一碗平靜地看向虞藥。
虞藥低着頭,站起來,朝湯一碗深深鞠躬,拜了一拜。接着便徑直朝餘公子走去,卻被湯一碗拉住。
湯一碗擡頭看向餘公子一行人,仍舊和藹可親:“找我弟子何事?”
餘公子啧了一聲,有些不耐煩,語氣透着狠戾:“怎麽一個一個都想幹涉我。”
湯一碗站起身,又問:“你要什麽?”
餘公子拍了拍手,眼睛一亮:“你那位師弟,不錯,有兩下子,可惜總是想救人,耽誤工夫。最後被他給逃了,我還沒玩夠,把他屍體還給我,我有用處。”
湯一碗的眼神冷下來:“我師弟死在你手裏?”
昭先生咳嗽了一聲,插話道:“确切地說,是死在我手裏。”
餘公子一揮手:“少問那麽多,把他交出來,我放你們一條生路。”
說話間,一道飛劍直朝餘公子飛去,卻在靠近他時,驟然碎裂,成為碎末,散在風中。
餘公子朝劍來處看去,看到了一個年輕的道士。
是黃格。
黃格見劍碎,一步邁上來,擋在湯一碗和虞藥前:“師父,師弟,這群人交給我,我來為蘭山師父報仇!”
餘公子捏碎了手裏的鐵核桃,咬了咬牙:“又來一個。”
昭先生笑了笑:“我勸你們不還手比較好哦,不還手死得舒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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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格二話不說,掏出一道符,豎直夾在兩指間,念了幾句咒,那符倏然飛去,化出數萬硬針,刺向餘公子。
通天嘶嘶地咧開嘴,深吸一口,竟将萬千硬針吞入口中,口中鼓起氣,胸腔膨脹,又張口吐出,硬針急速鋪天蓋地壓來,竟比黃格之前所發更兇猛,打着旋地朝三人噴射而來。
湯一碗一把将黃格拉回身後,手掌一合,凝聚真氣,雙掌朝地一按,倏地拔起一堵高牆,擋住了三人。硬針盡數紮在了牆上。
牆消,硬針簌簌地落下來。
餘公子笑了:“好,決定了。”
衆人看向他。
餘公子把手裏的碎渣扔在了地上,拍了拍手,笑着道:“那就屠門吧。”
虞藥一聽,腦袋都要炸了,他不管不顧地往前沖,嘶吼着:“你到底要什麽?你說一命換一命,為何牽連我師叔,又為何尋到這裏,誰都不放過!”
湯一碗将他拉回來,摁住他,虞藥好似瘋了一樣,雙眼通紅,想去讨個說法。
餘公子不屑地瞥了一眼虞藥:“為什麽我要講你們的理?為什麽不是你們來講我的理。”
他繼續往前走了一步,手裏聚起一團黑色的煙:“我的理就是,老子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說罷一掌打過來,黑色的煙在空中漲大,化成一只野獸,咆哮一聲撲過來。
湯一碗大叫:“小心!”撲倒了虞藥和黃格。
但黑煙野獸不對他們,越過他們只撲向後面的房子,沖過房子,将房子掀翻,如一陣狂卷風,過處一片狼藉。
屋裏的其他弟子也跑了出來,各個被飛塵嗆得彎着腰直咳嗽。
餘公子伸着手指,一根根點:“一、二、三……十八、十九……”
他的手指指向湯一碗:“算上你,正好二十。”
他點名道:“通天。”
通天應聲上前,将身後背着的巨刀卸下來,立在身旁。
湯一碗将弟子們護在身後,緊盯着這把巨刀,他心裏已經有數,此戰必輸。
通天拎起巨刀,橫劈一下,刀刃的空氣盡化作刀鋒,閃着電突擊而來。
湯一碗甩下道袍,扔在空中,竟從道袍中掏出了一把劍,豎立于面前,凝真氣,劍靈呼嘯而出,是一條灰色水蛇,亮着尖牙,咬斷了劈來的刀鋒,刀鋒自斷處兩方向滾去,避開了湯一碗和他身後站着的弟子們。而兩處刀鋒過處,活物盡死,草木根都拔出,只剩一片光禿禿的地。
湯一碗不敢大意,一把将劍插在地上,手握柄,喊:“起陣!”
水蛇陡然增大,浮于空中,院子的地面搖晃起來,磚瓦縫隙間橙光驟起,越升越亮,把個院子圍了起來。
通天踩地躍起,一跳竟然比水蛇還要高,雙手握刀,自上而下劈将下來,刀熒熒地亮着綠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生劈斷了水蛇。那水蛇凄厲慘叫一聲,橫截兩半。
但此刻湯一碗陣型已成,橙光罩滿庭院。
餘公子等人,被這橙光彈了一下,只覺得眼前一動,周圍景物竟如飛馳一般從眼前劃過,再定下來看,他們回到了山腳。
餘公子明白了,他摸了摸手邊的樹,勾着嘴角笑了:“還有這種陣法,不錯,我要好好殺了他們。”
昭先生望着高山,嘆口氣:“讓死的時候死就好了嘛,非要犟兩句嘴,我還想回家呢。”
通天倒沒所謂:“在哪兒玩不是玩兒?”
另一邊,橙光炸閃之後便消失,湯一碗捂着胸口跪下,突出一口血,弟子們撲上來扶他。
湯一碗看看這一圈弟子,最大的黃格也才剛剛十八,跟不要提其他小的了。
他抓着黃格,跟他說道:“你是大師兄,接下來我說的話,你一定要照做。”
黃格顫抖着點頭。
湯一碗繼續道:“這陣是移魂陣,本是用來送人回來處的,如果他們只是普通人,此陣可将他們送回出身之地。可他們功力太強,能将他們送出北海就不錯了。我不清楚他們什麽時候回來,所以我要你帶師弟們離開,從山後走,爬上恐九山,莫進深山,呆在山腳下,等足一月,再下去尋個村莊,各自讨生活……”
他還沒說完,黃格便大喊:“師父,我哪兒也不去!”
其他師兄弟們也呼喊起來,死死地拉住湯一碗,恨意充滿了他們的眼。
湯一碗皺起眉,欲言又止,突然轉頭看虞藥:“小子,我要你帶他們走,你能做到嗎?”
虞藥定定地看向湯一碗,在湯一碗又吐出一口血之後,咬緊了牙,擠出一個字:“能。”
湯一碗坐起來,把自己的劍交給虞藥:“你一直沒有劍,這個給你,劍靈已死,這是一把普通的劍了。”
突然他笑出來,在周圍一片焦慮和哭嚎中,低低頭平視着虞藥。
湯一碗伸手摸他的頭,溫柔地道:“配你這個普通人。”
虞藥咬緊了牙,接過了劍,一把拉起勾玉,又拽起紅紗,一腳踹一個師弟,往後山指:“快跑!”
黃格怒目而起,一腳踹翻虞藥:“你什麽意思?!怎麽能留師父一個人在這裏!師弟,我真的看錯你了!……”
虞藥把劍收起來,抿了抿嘴:“師兄,得罪了。”
一掌拍向黃格後頸,黃格一怔,倒在虞藥懷裏。
虞藥把黃格扛在身上,最後看了一眼湯一碗,轉身踢着師弟們跑遠。
湯一碗坐在地上,盤起腿,打坐。
師娘悠悠地從廢墟裏浮起,化出實體,去砸碎的房子裏翻了翻,翻出了砸得半裂的水壺,晃了晃,
還有些水。
她又尋了兩個杯子,走過來,坐在了湯一碗旁邊,将茶水遞給他,伏在他肩膀上。
湯一碗轉頭看她:“委屈你了。”
她噗嗤一聲笑出來,捂住自己的嘴巴,神态又仿佛重回當年相遇時的那個少女:“我總是怕不能跟先生一起走,妖能活的時間那麽長。”
湯一碗眉眼彎起來,放下茶杯,伸手攬住她:“只是不知道孩子們将來會怎麽樣?你去看看吧。”
她坐直推了他一把,嗔怪道:“我雖然不聰明,但是不傻。”
湯一碗被識破了,哈哈笑起來,又攬她入懷。
門口,奔馳而來的腳步聲越來越響。
湯一碗感慨道:“那些人果然厲害啊。”
師娘伸出兩手,環抱住湯一碗的腰。
湯一碗卻看她,語氣溫柔地滴出蜜來:“去吧,我擔心他們。”
師娘低着頭不語,最終還是坐起來,淚眼婆娑地看着他,在湯一碗的再三催促下,站起身,拉着他的手:“我等等就回來。”
湯一碗笑着點頭:“嗯。”
師娘踮着腳轉了個圈,消失在原地。
大門被人一腳踹飛,一只渾身燃着火的鬣狗狂吠着撲過來。
***
虞藥背着黃格一路狂奔,師弟們哭哭啼啼地跟在後面,勾玉一手抱着紅紗,一手拽着雪刀,也跟在後面跑。
跑着跑着,背上的黃格醒了過來,他睜開眼,一看七金道館已在身後,便撲騰起來,他捶打着虞藥的背,吼着:“放我下來!叛徒!叛徒!”
虞藥死死地拽着背上的黃格,不還手也不停腳。
黃格掙紮得很厲害,他猛烈地搖晃着虞藥,終于虞藥腳一滑,摔了下來。
黃格腳尖點着虞藥的背,騰空而起,又輕飄飄落地,虞藥在地上滾了兩圈,撞到了一棵樹。
黃格兩手一伸,攔住正在逃跑的師弟們:“如此大難當頭,我們怎麽能跑!都聽我的,拿上劍,我們殺回去!”
虞藥一聽這話,麻利地滾起來,上前拉住黃格:“不行!”
黃格一把推開他,抽了雪刀的劍,指向他,冷冷道:“枉師父待你如己出,我把你當親兄弟,貪生怕死,膽小如鼠。”
說罷邁步便要走。
虞藥勸不及,撲過去拽住他的雙腿,被黃格一腳踢開。
黃格一臉哀恸:“你到底要怎樣?大丈夫,死則死矣,豈可偷生?我當你是年幼無知,不要再讓我看不起你了。”
虞藥終于站起來,他跑起來,展開雙臂橫在黃格面前,他道:“師兄,你聽我說一句行嗎?”
黃格不理他,繞過他走,虞藥趕上去拉住他的衣服:“師兄,師兄,你看看我們,除了我們五個,十來個孩子都是這兩年才來的,好不容易在這世道裏逃生,吃安穩飯才幾天啊,他們才多大啊,真的要為我們的尊師去死嗎?”
黃格住了步,一臉不敢相信地看着虞藥:“入我七金門,便是我七金人。”
虞藥猛搖頭:“不是,你說反了。我們當他們是七金人,不能要求他們是七金人。”
黃格不耐煩地揮開他:“貪生怕死!”
虞藥又拽住他:“師兄,你總是說不怕死,可你又從來沒見過死人,死道者難正名,連屍首都留不住,生生死死你說的太容易了師兄!”
黃格掙開他,給了他響亮的一巴掌。
其他人都愣住了。
黃格自己也吃了一驚,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這時,勾玉走上前去:“我同意師弟的話。”
黃格瞪他。
勾玉又道:“現在鬥,必死。七金滅了滿門又能如何?師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雪刀也上前附和。
師弟們在後面縮成一團。
紅紗走到虞藥身邊,小心地吹他臉上的傷口。
黃格停了下來。
虞藥一看,便給衆人找了個空地,讓大家在這裏坐一下,又交代勾玉找些水和果子來。勾玉一聽便問道:“你去哪裏?”
虞藥便挽起褲腳邊回道:“我下山去找師娘,她還在山下呢。”
衆人愣了一下,才突然發現一直忘記了這檔子事。
勾玉拍他的肩:“小心。”
虞藥點點頭,又看了一眼黃格,悄聲對勾玉道:“照顧好他們,謝謝。”
天已近黃昏,虞藥撿了根樹枝下山去,他需要繞過平倉山,這意味着他要趟過一條河。
林子裏烏鴉叫起來,天色漸暗的恐九山,終于顯出它的可怕來。
明明不過天剛黑,恐九山卻漆黑一片,虞藥看不見路,只好摸着樹向前走,幸好他方向感極佳,并未走岔路。
他摸過一棵樹,那樹好似會動一般,用枝蔓纏住了他的食指,虞藥大驚,又看不見,一下子抽開,愣在原地,再伸手過去,那地方的樹竟然不見了。
虞藥緊張起來,他兩手摸來摸去,周圍卻一棵樹都沒有,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正在此時,從背後傳來一陣窸窣聲,像有什麽活物飛快地接近,轉瞬到了耳朵邊。只聽得一聲輕輕的嘆息,又一股腥臭溫熱的氣味傳來,好似有什麽東西張開了口。
虞藥趕忙往前跑,那東西啃住了他半邊耳朵,将他的耳朵一口咬掉。
虞藥哀嚎一聲,繼續奔跑。
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耳朵,咬着牙,将斷掉的肉絲拽出來,好把腰間系的抹布拍了上去止止血。
虞藥跑得精疲力竭,越發覺得不對勁,停了下來,轉頭摸了摸,又嗅了嗅,好像這地方自己來過。
他腦袋一懵,焦急起來,好像迷路了。
此時,已經入夜。
虞藥不知道身在何處,周圍連聲蟲鳴都沒有,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看見前方有道光,隐隐約約從林深處傳來,在漆黑中唯一的亮,虞藥管不了許多,走上前去。
那光越來越亮,虞藥到了近處,仔細一看,這正是兩山的交界處。
而他的師娘,正坐在石頭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就像他第一次來到七金,那天也是同樣的黑夜,閃起了同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