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六回
師娘周身萦繞着暗綠的光,人飄飄渺渺看不清楚,像一個影子,但又确實是她笑眯眯的眼。
虞藥愣在了原地,師娘沖他招了招手。
他呆呆地移過去。
師娘伸手摸了摸他的斷耳,滿眼心疼,朝耳朵吹了吹,傷痛突然消失,也不流血了,只是師娘身上的光又弱了幾分。
虞藥試着伸手碰了碰師娘的衣袖,果不其然便如碰散一陣煙。
師娘笑眯眯地摸他的頭:“師娘呢,是平倉山的樹妖,以前被你師父救過一命,便一直跟在他身邊。”
虞藥小心地擡頭看看她,道:“師娘,我們去恐九山上躲一躲吧,師父交代我……”
師娘搖了搖頭,笑眼彎彎:“師父呢,本來要登仙的,但是因為我纏着他,沒有登成。我問他怎麽辦呢,你修為白費了。他說能怎麽辦,罰你贖罪,嫁給我吧。”
師娘伸手拉住虞藥:“師父還在山上,師娘要守夫妻情分,就不去了。”
虞藥急起來:“走吧,師娘,我答應了師父要帶大家……”
師娘按住虞藥的肩:“虞藥,你要照顧好師兄和師弟們喔。師娘知道對你來說不容易,大人們有道可殉,有理要伸,可你的師弟們才不過八九歲,無道無理,談何殉道。你的師兄們修為入門,來日方長,縱有計劃,尚需時日。你懂此理,所以,”
師娘盯着虞藥,“拜托你了,照顧好他們。”
虞藥眨着眼睛看師娘,眼淚一顆顆掉出來。
師娘給他擦掉,笑起來:“辛苦你了。”
虞藥站起來,垂着頭,看了一眼師娘,轉身走了兩步,再回頭師娘仍舊笑眯眯地看着她,但光芒已經看不見了。
虞藥咬着牙,狂跑起來,朝着來時的方向,一步不停。
Advertisement
他跑着跑着摔倒在地,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哭一會兒又趕緊爬起來,繼續跑。
回時路好走許多,是師娘為他送了一只螢火蟲。
***
湯一碗再一睜眼,卻發現自己沒有死。
他試圖動了動手,卻什麽感覺也沒有,他轉頭看了看,才發現,自己的雙手雙腿皆被砍斷,兩手殘肢吊在兩根拉起的鐵鏈上,搖晃在空中。
昭先生彎着腰湊上來,陰森森地笑:“放心,不會流血,我幫你止了血,讓你多陪我們一會兒。”
湯一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站在門口的餘公子,問道:“你到底想要什麽?”
餘公子轉過身,攤了攤手:“高興啊。”
湯一碗又道:“一等妖煞不多,你是哪一位?”
餘公子擡了擡頭,高傲地看他:“你算個什麽東西?近仙罷了,膽子倒大。”
湯一碗突然笑了:“小子,你覺得所有人見到你都要跪下來拜倒嗎?”
餘公子一腳踹開腳邊的凳子,沖了過來,抓着湯一碗脖子上的鏈子,将他扥得往前晃了晃:“知道為什麽留你嗎?”
湯一碗未答。
餘公子勾起嘴角:“因為你在,你弟子不會跑遠。你把他們打發到恐九山,不就覺得恐九山我們不能去嗎?沒關系,我一天扔你一條腿,既然你們師門情深,我不信他們無動于衷。我已經數了你們的床褥,那小妖精剛才已經挨了通天一掌,活不了了,剩下的十九個人,一個都不能跑,我一定要殺了他們。
說了要屠門,就一定要屠門。
我說到做到。”
門口飛來了一只綠色的螢火蟲,發着暗綠的光,飛了進來,搖搖晃晃地,朝湯一碗飛去,像個來報信的信使。
又在一步之遙處,光熄滅了,掉落在地上,被走動的餘公子,不經意地踩上,碾成了一灘。
湯一碗看到光熄便已經明白,垂下了眼。
***
虞藥終于回到了集合的地方,還帶了些果子。
他剛一到,就咬了一口果子,沒覺得發麻,估計沒有毒,便趕緊分給師弟們。這才發現黃格被綁在樹上,暈了過去。
他一驚,連忙問勾玉怎麽回事,勾玉和雪刀對視了一眼,告訴虞藥,他們看見了平倉山上有人扔下了師父的一條手臂。
虞藥驚得連手裏的果子都掉下,一把拉住勾玉:“師父沒死?”
勾玉勸他:“你冷靜,我們也不清楚。”
雪刀也道:“也有可能是殺了以後再……”
勾玉轉頭看黃格:“大師兄堅持要回去救人,我們不得已就……”
虞藥看看黃格,看看師弟們。
他走去搖醒黃格:“師兄……”
黃格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看到虞藥就怒目圓睜,掙紮起來:“叛徒!鼠輩!呸!”
虞藥擡手擦了一下,又道:“師兄,你是不是還有堪天鳥?”
黃格冷笑:“你問我的靈鳥做什麽?”
虞藥道:“師兄先派靈鳥去探一探,看師父情況如何,我們再做打算。”
黃格盯着虞藥,冷哼一聲:“放開我。”
虞藥連忙解開繩子。
黃格揉了揉手腕,從衣服中掏出了一個羅盤,他将羅盤放在地上,自己也盤腿坐下,合掌念了幾句咒,一指指向羅盤,盤中心倏地亮起,浮出了一只鳥。
鳥抖了幾下頭,黃格又一指平倉山,它拍翅而飛。
虞藥把自己采的果子遞上去,黃格偏頭看了他一眼,伸手拿了一個。虞藥将剩下的分給了勾玉他們。
勾玉接過來才有機會問:“師娘呢?”
虞藥垂下眼,搖了搖頭。
其他人吃果子的時候,虞藥又收拾收拾準備離開,勾玉拉住他,問道:“你又去哪兒?”
虞藥把身上的傷包好:“去找條路,送師弟們下山。不要讓大家亂走,這山邪門得很。”
他說罷就轉身沒入山林中,尋了塊幹石,在樹上一擦竟然就能起火,用來當做照明。
而這邊黃格食不下咽,越等越着急,在原地踱起步來。
虞藥點着舉着石頭在山林裏走,他以前跑山慢,常常要休息,跟其他一口氣能跑完的人不同,虞藥時不時就要坐下來喘。在他坐的時候,他就四下觀察着,什麽樣的地方張什麽樣的樹,流什麽樣的河。
因為踩過的坑多,訓練的時間長,跑山跑得勤,虞藥相信自己在山上摸路一定好于師兄們,如果師兄們要為師父報仇,虞藥也做好了同行的準備,哪怕是赴死。
但首先,要把師弟們送下山。
石頭燒着燒着就燙起來,虞藥一邊低頭找替換的石頭,一邊小心地把手往下挪,但還是燙掉了一塊皮。
終于找了一塊看起來差不多的石頭,在樹上劃了一下,繼續照明。
他嗅着林中的氣味,摸索着前進,空氣中有濃郁的樹木土壤潮味,林越深,撲鼻的潮味越重,同時地上的爬蟲也越多,聽到的生物鳴叫吠啼的聲音也越發地清遠悠揚,這就意味着,虞藥應當朝相反的方向走。
雖然恐九山總是黑暗,但虞藥知道天色已晚,因為林中越來越冷。
他耐心地走着,确信自己是在繞山,繞過和平倉山相接的地方,繞到側面,便可下山,去找個有人煙的地方,把師弟們送下去。
虞藥并不清楚自己走到了哪裏,也盡量穩紮穩打,不敢摔倒,因為事實上,他可以猜到,地上有什麽生物,自他移動開始,便一直盯着他。
虞藥在一個分叉口,左聞聞,西嗅嗅,沒有分出差別,突然從左邊的分叉口傳來一陣飯菜香,是白米飯和青椒炒牛肉——虞藥聞出來了,他的肚子裏面跟着叫了一聲,一聲又一聲。
虞藥咽口唾沫,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選了右邊的路。
他走了幾步路,邁了腳,突然聽見一聲咔嚓響,緊接着左腳腕便是鑽心的疼,他失聲尖叫,瞬間腦門就是一層汗,他低頭看,左腳被一個從地裏來的生物咬住了。
那生物黑黢黢,沒有眼,只有獠牙閃爍的一張口,兩排牙齒正來回地磨。
虞藥馬上抽劍,砍向這生物。
他奮力一劈,砍到了!
生物松開了口,抖索着縮回土裏,還沒等虞藥安心,周圍的景物竟好似都像活了一般,連樹都發着聲嘶力竭的女聲,垂下的枝葉像是女人的頭發,由綠轉黑,朝虞藥爬來。土壤裏一陣窸窣的響動,土地隆起一條一條的鼓包,從四面八方襲來,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裏面行動,即将破土而出。
空氣中夾着腐臭味,從遠方送來,混着剛才的飯菜味,一陣一陣飄過來,撞進鼻子裏,直讓人想吐。
枝葉迅速撲上來,纏住了虞藥的雙腳雙手,将他朝四個方向拽去,好像分屍一般。
虞藥的一只手還拿着劍,卻反不過手,因此毫無用處。
他奮力掙紮着,只感到身體朝不同方向痛苦地拉伸開來,他失去了意識,又疼地醒過來,這枝葉絞得緊,虞藥不知道自己在不停地尖叫。
“啊——!”
他叫得凄厲異常,混入樹林中也聽不清。
他四肢的關節連接處,發出咔嚓的響聲,一個接一個地斷開。
接着便是肉撕扯的聲音。
虞藥已經發不出聲音了,他翻着眼白,長着嘴,像一只等死的魚。
他腦子裏只有一句話,是師娘說的,照顧好他們,拜托你了。
他視線一片模糊,眼前都是血色,是他的眼珠快要爆出來了。
“不能死在這裏……
不能……
不能……”
虞藥用盡力氣,握緊自己的左手,将左手在地上使勁摁,摁斷了每一根手指,捏着手指,縮到最小,用力拽。
倏地一下,他的手從樹枝的纏繞中抽出來,沒等重新纏上來,虞藥撲身去拿劍。
他揮着劍,劈開了其他的藤蔓,手腳并用地朝前爬,跑着爬着翻滾着,一路跌跌撞撞地滾了下去。
再擡頭,面前是一個村莊的入口。
***
另一邊,黃格早就坐不住了,他招來勾玉和雪刀,把頭湊在一起,問道:“師弟,跟我講句實話,你們可願意跟我一起去救師父?”
雪刀向來沒主意,一聽這個,先看向勾玉。
勾玉抿了抿嘴:“願意。可是師兄……”
黃格伸手攔住他要說的話:“其他師弟小,他們不用去,但我們入門已久,不能茍且行事。”
勾玉點頭:“那等虞師弟回來……”
黃格搖了搖頭:“就不要叫虞師弟了。”
雪刀不解:“這是為何?”
黃格目光望向遠方,有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意味。
沉默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虞師弟道法太淺,去又如何?他總是瞻前顧後,要對這個負責要照顧好那個,他什麽也不敢,歸根結底,他太弱了。”
勾玉看向黃格。
黃格嘆了口氣:“師父交代于他,我并不驚訝,只有他才會如此畏懼,才會為了‘求生路’奮力一搏,因為他太弱了,所以明白出手失敗了意味着什麽,他連鬥一鬥的想法都沒有,因為他什麽也不會,唯一有什麽優點,就是腿腳尚算不錯,體力好一點罷了。”
勾玉覺得這樣的評價太殘酷了,剛想開口勸他:“師兄……”
黃格又一次伸手擋住他:“我不是怪他,我想清楚了,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路,他到底不是修道人。卑怯者之怒,無用之極。他為師弟求生,又何嘗不是為自己求生呢?罷了。”
說話間,渾身是傷的虞藥一瘸一拐地扶着劍快步走了回來。
虞藥滿身是血,吓了勾玉一跳,趕緊上前扶他。
虞藥不敢耽誤,馬上說道:“我發現一條路,送大家先下山。”
黃格看了一眼勾玉,勾玉便道:“你先帶師弟們下山,我們再等上一等。聽聽堪天鳥怎麽說。”
虞藥看看黃格,又看看雪刀,最後看向勾玉:“如果你們要回七金觀,答應我,等我一起。”
雪刀避開了他的眼神,勾玉垂垂眼,又擡起來看他:“好。”
虞藥想說什麽,又咽下去,朝勾玉拱了拱手,一瘸一拐地轉身。
勾玉推了一下紅紗,示意他跟虞藥一起下山,但紅紗拉住了勾玉,不願下山去。
待虞藥和師弟們一個個走遠後,黃格閉目養神,準備出發。
雪刀望着虞藥的背影,突然自言自語:“他自己一個人走一趟都傷成那樣,要是一個一個送過去,那他……”
勾玉也看過去。
黃格只是慢慢吐口氣:“生門也難走。”
随着一聲鳥哨,堪天鳥飛了回來,盤旋在他們頭頂,黃格伸出胳膊,堪天鳥落了下來。
黃格聽完堪天鳥的鳴叫,轉頭道:“七人而已,守道館者二人,領首的幾個不在。”
雪刀馬上站起來:“那就趁現在?”
勾玉點頭,紅紗也跟上,四人朝平倉山奔去。
餘公子又來看湯一碗了,這次他手裏拎着一只鳥,進門就摔在了湯一碗的臉上,笑得十分開心:“認識嗎?”
湯一碗一看,是黃格的堪天鳥,他猛地擡頭。
餘公子笑嘻嘻的,抱着手臂靠在牆上:“跟我玩兒這招?這個水平也好意思叫靈鳥?”
湯一碗聲音顫抖起來:“他……他怎麽樣了?”
餘公子攤開手:“應該在路上吧,随便變一只,騙他們足夠了。”
湯一碗死死地盯這堪天鳥,不敢相信。
餘公子湊過來,摁住湯一碗的頭:“放心,他們會一個、一個死在你面前,而你,将萬古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