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十四回
勾玉在進房間的一瞬,就覺得好強的真氣。
他轉頭看,虞藥坐在牆頭,周身繞着銀光,垂着頭。
勾玉松了口氣:“吓我一跳。你有事改天說吧,我今天有點事。”
虞藥擡起頭:“紅紗住你這裏的吧。”
勾玉轉過身推門:“是啊,怎麽了?”
“他死了。”
勾玉的手停了,緊跟着就感到虞藥光似地瞬移到他身後。
“為什麽?”
勾玉張了張口像是要回答,但最終沒出聲。
虞藥伸手幫他推開了門:“要進去說嗎,師兄?”
勾玉邁步走進去。
“我帶紅紗上來之後,因為北海十三團住在我的地方,你怕不方便就讓紅紗住到了你這裏,為什麽他身上有那麽多傷?”
勾玉猛地轉頭:“他受了很多傷嗎?”
虞藥盯着他。
勾玉避開了一眼的眼睛,幹吞了一下:“能不能……改天說。”
虞藥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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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玉的手抖了一下,又摁住:“你知道,最近要選仙督會席位了吧。”
虞藥皺起眉:“什麽東西?”
勾玉舔了下嘴唇:“我最近……不,我一直都在忙游說的事。游說你明白嗎?”
虞藥沒答。
勾玉繼續:“盟友,其他三界應當也有我們的盟友,才會有增加席位,或者擴充仙督會的提議,然後通過表決,我們七金的地位才能更加鞏固,否則我們只有五票,你明白嗎?”
虞藥眉頭越皺越緊。
勾玉道:“這一次大會,就會有人提議了增加席位了,這不能由我們來提,必須由他們的人提議,你明白嗎?”
虞藥失去了耐心:“你到底想說什麽?”
“在我們的盟友中,東湖的葆蘭公子,”勾玉道,“是個非常關鍵,非常有重量的人物。”
虞藥看着他。
勾玉聲音漸漸小了:“然後這位公子,對紅紗很有興趣。”
虞藥眼睛一瞪,一把抓住勾玉的衣領:“你做這種勾當,你瘋了?”
勾玉低下頭。
說着便有人敲門,又傳來男人的聲音:“我說你,下手注意一點,不要碰到他的臉,你想惹七金老仙嗎?”
那邊有人應道:“是是,公子說的是。”
公子翻了個白眼,一推門,便看到怒目瞪來的七金老仙。
虞藥手一伸,銀龍劍呼嘯而來落在手中,他往前一邁步,葆蘭跌坐在了地上。
勾玉撲過來攔住虞藥:“師弟!師弟你冷靜一點!”說着轉頭叫葆蘭快跑。
葆蘭看了看這個情況,站起了身,哼了一聲,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我受邀來這裏喝酒,有什麽可跑的。”
虞藥的銀龍劍躍出,從葆蘭耳朵邊擦過,削掉了他半只耳。
葆蘭捂住耳朵,轉身撒腿就跑。
勾玉仍舊死死地攔住虞藥,他根本攔不住,只是虞藥怕傷他,沒有敢硬掙。
那葆蘭似乎已經跑遠,勾玉擋在虞藥的面前,雙手抱住虞藥的腰,不讓他前進一步。
虞藥停了,不再掙紮,拉住勾玉站起來,伸手給了他一拳。
勾玉被砸得撞在了牆上,血流不止。
虞藥還要走,勾玉顫巍巍站起來沖他喊:“你現在去有什麽用?”
虞藥轉頭看他。
勾玉道:“天宮有天宮的規矩,他的錯會有人來審來判!你不能恃武行兇。”
虞藥走過來,盯着勾玉:“你為什麽幫他。”
勾玉直勾勾地看着虞藥:“為了七金。”
虞藥冷笑了一聲:“你也是這麽跟紅紗說的?”
勾玉站直:“是。因為我沒錯,這是最好的選擇。”
虞藥沒理他,伸手拉住了勾玉腰側的香包,一把拽了下來,這是師娘繡的,他要拿走。
勾玉一看,裏面去攔:“你幹什麽?”
虞藥平靜地看着他:“你不配。”
勾玉瞪圓了眼,他理直氣壯地拽回來:“我的東西。還給我。”
虞藥伸劍抵住他的脖子。
勾玉盯着他:“你可以說我下作,說我小人,說我叛徒,可以恨我,但你沒有資格從我這裏,把這個拿走。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樣,能有力量報仇,有本事振興七金的。你以為看到同門遭屠戮會有任何人好過嗎?
我沒有你的力量,可我也要做事啊。”
虞藥問他:“你做什麽事?”
勾玉目不轉睛:“保護七金。”
虞藥冷笑起來:“什麽七金?”
勾玉一把握住銀龍劍的劍刃:“七金老仙不是一個人,七金也不是一派。你和七金,都只是一個名字,一個代號,現在的七金是凝聚在你周圍的沙,如果我們沒有本事成長為堅硬的泥土,就會散,散的下場遠非之前可比,只會變得更糟糕,說不定會成為天下的罪人。”
勾玉手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虞藥有些煩躁,收了劍。
“争鬥門派排位的事我不感興趣,我已經說了很多次了。”
勾玉上前拉着他:“可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争就不用争的,我們……”
“夠了。”虞藥打斷他,“我不是來聽你的野心的。紅紗的事,你打算怎麽辦?還是由我來辦。”
勾玉緊張地看他:“你一定要殺了他嗎?”
“他是,”虞藥的眼睛浮出淡銀光:“七金的敵人。”
勾玉連忙道:“我們可以提議仙督會主持公道。”
虞藥問:“誰的公道?”
勾玉說不出話。
***
次日,仙督會集。
訴求由勾玉提出,緊接着便開始各自發表意見,各有各的意見,各抒各的胸懷,各有各的立場。
“紅紗不是仙,入天宮本就不合适”、“你情我願”、“多少年了現在發難”、“自殺,死得心甘情願,沒有忌諱”……
“當罰,罰三年不準出門”、“向七金道歉,嚴肅道歉”、“廢修為、廢十年修為”……
衆人辯得不亦樂乎,虞藥一語未發。
照這個方向,葆蘭最終會有一個“合适”的懲罰,讓大家面子上都過得去。
虞藥轉頭看了一眼勾玉,勾玉垂着頭握拳,一動不動。
“我問你。”虞藥突然開了口,他聲音不大,看向葆蘭,會場立馬靜下來。“你拿了紅紗的內丹嗎?”
葆蘭一愣:“誰?”
随後反應過來,看看左看看右,小聲道:“玩兒呢就。”
虞藥站起來:“知道了。”
衆仙的目光跟在他身上。
虞藥朝門外走,在門口停住。
衆仙随着他停步呼吸一滞。
虞藥轉過側臉,盯向上位的葆蘭。
那個眼神……衆仙幹吞一下,看向葆蘭。
虞藥邁步離開。
衆仙松了口氣。
虞藥沒有看到,但勾玉看到了。滿場的、每位仙子的、那深深的,恐懼。
***
葆蘭今晚的宅邸,守衛之士裏三層外三層,自己待在結了印的房間,還有靈獸守在腳邊。但他仍舊不安心。
今夜他不敢睡,坐在椅子上,一手拿寶劍,一手攥族服,看着窗外守衛人影來來去去。
一聲仙鶴啼。
哪裏來的?
葆蘭轉了下頭,再看,窗外的光都不見了,守衛的身影也消失了。他低頭,這房間竟然慢慢解體,靈獸睡去,自己封好的印,竟一道一道自己擦去。
葆蘭盯着門口,瑟瑟發抖。
大門忽地打開,門外響起一聲“出來”。
那是虞藥的聲音,和以往一樣平靜,沒什麽波瀾。
葆蘭當然不會出去。
于是屋子便整個解了體,屋頂輕飄飄地飛走,四壁朝外倒去,他便孤零零地呈現在了虞藥面前。
虞藥站在牆頂,銀龍劍背在身後,轉過身自上而下看他,又道:“出來。”
葆蘭的身體不聽使喚,自己站了起來,朝虞藥走去,這失控的狀态讓他害怕極了,他拼命往後撤,甚至往下蹲,但不可阻擋地向虞藥走去。
葆蘭哭起來:“我不認識他……真的……”
葆蘭已經“走到”了虞藥的面前,虞藥蹲下來,伸手捏着他的下巴,擡起他的臉:“你在哪裏見到的紅紗?”
葆蘭老老實實地回答:“勾玉邀我商事,為了你們的席位,送我珠寶房宅,那些東西我又不要,送我秘籍煉丹,我也不喜歡。我在他府邸見過一眼紅紗,就問了能不能……但是是勾玉塞給我的,我還說要不要問問七金老仙您,他說不用,非要塞給我……”
虞藥打斷他:“多久了?”
葆蘭吸了一下鼻涕:“兩年半多吧……”
虞藥盯着他:“為什麽拿他內丹?”
葆蘭咽了口唾沫:“真不是我拿的,有個跟我一起的,嫌他骨頭硬,不好折,不方便,就……”
他沒說完,因為虞藥的眼神很可怕。
虞藥慢慢地從背後拔出銀龍劍。
葆蘭的淚水撲簌簌落,他動也不能動,只好看向虞藥:“老仙,我錯了,但是那孩子也不介意啊……他反正之前也做這種事,他都習慣了嘛……我又不知道他要死,我也不知道他跟您關系這麽好啊……”
虞藥的手松開了,銀龍劍回到自己的位置,虞藥松開捏葆蘭的手:“殺你用不着銀龍劍。”
虞藥站起來,跳下牆,松開葆蘭的牽制,又把葆蘭的劍召來給他。
“你也是仙官。”
葆蘭哆哆嗦嗦,握着自己的劍,看看虞藥,又看看劍,把劍一扔,跪在地上:“我哪裏是老仙的對手,我不可能……”
虞藥不再看他,側過身,凝真氣,氣動,掌成,他即将推過去。
但葆蘭被突來的勾玉擋在了身後。
虞藥猛地收了掌,望着勾玉:“師兄?!”
勾玉朝前一步:“師弟,你聽我說。”
虞藥冷眼看他:“你為什麽幫他?”
勾玉靠近:“我不是要幫他,我是幫我們。”
虞藥冷笑一聲:“像你送紅紗給他?”
“我送?”勾玉一驚,明白了什麽,轉頭瞪了一眼葆蘭,但沒有争辯,反而轉向虞藥。
“師弟,我知道你憤怒,但你沒有意識到殺他的後果,仙督會忌憚我們已久,你的行動只會給他們落下口實,他們等的就是你出錯,你總不想讓七金背負挑起仙戰的罵名吧。人間也好,天宮也好,都是一樣,每個人都受牽制,不可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師弟,成年人的事情,本就是事事多磨啊。”
虞藥拔劍指向他:“閃開。”
勾玉站在他劍前,言辭懇切:“我同意紅紗的事是我的錯,紅紗殒命,我願來賠。你如果憤怒必須要殺人,殺我就可以。但相信我,不要殺他們的人,起碼不要現在殺。”
虞藥不理他,一個閃身從他身邊經過。
勾玉一驚,忙伸手攔住他:“師弟,你聽我說,事情不是只分對錯就可以的。”
虞藥難過地看着他:“這樣的事都不能分對錯,還有什麽是對的呢。”
葆蘭吓得動也不動,看着他們師兄弟争執,終于虞藥定住了師兄,再次走了過來,他的殺意早就被師兄的三番五次的勸說消磨了,他現在只有無盡的難過。
他朝葆蘭走來。
動不了的葆蘭,騰地站起來,繞着院子跑,虞藥死氣沉沉地跟着他,不用法術,只是跟着他走,兩個人比街邊打架混混的腳法還簡單,根本忘記了仙家身份,只剩下了追和逃兩個執念。但劍确實越逼越近。
終于虞藥的劍刺了過來,葆蘭用從未有過的敏捷閃過第一劍,又在第二劍刺來的時候,拉着不能動的勾玉,擋下這一劍。
這可是銀龍劍。
虞藥終于醒過神。
他的手顫抖起來。
勾玉倒是能動了。
虞藥撲通跪在地上,他表情僵硬地看着勾玉的胸口,眼淚不自覺地滾下來。
勾玉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又按住了胸口的劍,使虞藥不能拔,他一邊吐血一邊道:“算了吧,師弟。”
虞藥低下頭,緩緩地要站起來,身上的仙氣前所未有得濃烈,有種要爆炸的感覺。
勾玉終于明白阻止不了,他望向虞藥,滿眼都是淚:“師弟,你太傻了……”
虞藥看向葆蘭。
這顫顫發抖的葆蘭。
跟在他身邊的師弟紅紗,自小孱弱,從未傷害過任何人,像片葉子被人推來搡去,像件物什被人交來換去,沒有人在乎他怎麽想,以為看向虞藥的背影就能成為勇敢的人,不管是在壞的還是好的境遇,他似乎總是在地獄。
這不知悔改的葆蘭。
虞藥走過去,一手奪下葆蘭的劍,葆蘭跪在他腳邊,發着抖,求着情。
虞藥一劍插了下去。
葆蘭死,結界破。
那結界的外面,是擁擠趕來的衆仙,葆蘭做了完全的準備,甚至找好了後援。
各仙施法,照得這裏亮如白晝,虞藥的腳邊,躺着兩具屍體。
虞藥扔開了葆蘭的劍。
周圍安靜得詭異。
虞藥擡起了頭,他看着衆仙的臉,連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他都清楚。
終于,第一聲責難開始。
接着便是一邊倒的沸騰責難。
因為群情激憤,有人朝這邊擠來,感受到異動的銀龍劍,從勾玉身上跳出來,落進虞藥手裏。
群情便倏地安靜下來。
虞藥沒有動。
群情便再度激憤。
虞藥只聽得見一句話,師娘說過的,“拜托你了,照顧好他們”。
他後知後覺地想,七金的人,就剩下他一個了。
那就……随便吧……
怎麽樣都無所謂吧……
虞藥放空了自己。
“我有話要說!”有這樣不和諧的聲音傳來。
虞藥擡了擡眼,是以為北海十三團的仙,站在虞藥這邊,越聚越多。
于是兩邊的人,都越來越多,互不相讓,情勢越來越焦灼。
那些人擠來擠去,有人圍住了葆蘭的屍體,慷慨陳詞,涕淚交加,悲憤難控,衆人環繞着他,仿佛圍住一個鬥惡龍的英雄。
沒有人避諱勾玉的屍體,他們擠來擠去,擠來擠去。
有人為了擠過去,踏在了勾玉的衣服上。
“腳拿開。”
虞藥盯着那只腳。
銀龍劍上盤的石龍開始松動,牙齒咯噠咯噠地快速上下敲擊着,仿佛随時要松開。
喧鬧的場面因為這句話停止了沸騰,品味着這三個字裏咬出來的、呼之欲出的殺意。
那只腳緩緩擡起腳掌,轉了個圈,落在了衣服邊緣的地上。
虞藥擡起頭,看看對面,又看向自己身邊。
他的身邊,同他一起在地獄般戰場上的北海十三團充滿信任的望向他,他确信,他如果說要反天宮,他們便會不問理由地拿起刀劍。那充滿信任的目光。
他的對面,仙督會又恐又恨又輕蔑。旁邊的小仙,各個不敢置信又害怕,不敢相信他們崇敬的英雄,刀劍即将對準自己人,引他上來的浮弋,也愣愣地看着他,害怕地留下淚水。是啊,現在看起來,惡人是虞藥。
他心軟了。
天下還有那麽多七金,天宮還有北海十三團,難道因為他,一起走向不可控的叛賊之路嗎?天下還有四界,天宮還有那麽多仙人,難道因為他,一起打一場自相殘害,不清楚緣由的大戰嗎?
他沉默着,上面的兆十二郎開了口。
“七金老仙,你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殺兩位仙人,可願受罰?”
虞藥擡頭看向兆十二郎。
兆十二郎永遠板着一張臉,沒有表情,從未對虞藥的任何行為發表過任何看法。這嚴肅的表情,在現在看來,似乎是為數不多的可信任表情。況且,虞藥想,他剛才說的,畢竟是“兩位”仙人。
虞藥深深吐了一口氣,他攥劍的手送了又握,握了又松,終于放了手,銀龍劍落在地上。
他跪下來:“任憑發落。”
發落便是堕天塔,也并非完全一人做事一人當,北海十三團降一級,北海修士一百年內不入仙籍。
虞藥那天的心情不可謂不輕松,自己短暫的人生中,算是什麽都體會過了。周圍的奚落他一個字都沒往心裏去。
倒是那個替自己說話的仙官,虞藥多看了兩眼。北海十三團沒有被允許來看,虞藥覺得這樣也好。
兆十二郎從人群中來,他淡淡道:“走吧。”
虞藥轉身便跳。
***
在虞藥不知道的後事裏,審判才如火如荼地開展。
先是凡間,再而天宮。
天下苦七金久矣。
那瘋狂擴張的七金,有侵占田畝的罪名,有賄賂官員的罪行,橫行霸道,仗勢欺人。真真假假,一時間分不清楚。
那居天宮北角的北海十三團,居功自傲,恃武行兇,張狂無兩,一派可抵半數仙,對先仙毫無敬意,視仙督會為無物。
天宮煞有其事地寫了“除七金令”,廣傳四海。
但民間傳的版本就簡單多了。
“你還在追究自己當年參與西域大戰卻沒有登仙嗎?”
“你還在發愁真氣凝不住,金丹化不成嗎?”
“你還在焦慮收成不好,良田愈少嗎?”
“你還在擔心讀書應試科舉不中,運勢不好嗎?”
“你還在擔憂沒有良緣,遇人不淑嗎?”
“……”
“答案只有一個——七金。”
“豪派一個占完了天下,擠得小派活不下去,擠得散修無處可去,田在他們手裏,錢在他們手裏,各級官員都在他們手裏。他們,是天下之邪惡。”
衆人推牆倒得快,起勢越盛,傾勢越猛,天下第一大派,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