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夜半來客

虞藥從夢裏驚醒,一身冷汗。

他喘着氣,慢慢平靜下來,環視着四周。鈴星、權無用、燕來行和林舞陽都正在睡覺,門口還能聽見青蛙叫。

他們出發前往西域已經兩天了,明日就會到達西域,今夜休息在一座城隍廟裏。這廟供奉的也許是兇神,門口一邊一個,青面獠牙,一個拿着狼牙棒,一個舉着照妖鏡。

權無用本不想在這裏休息,又偏僻又邪氣,不過抄近路,這裏是個樹林,周圍實在也沒有什麽好休息的地方,只好将就在這裏。

虞藥坐起來,看着熟睡的人,他轉頭看了一眼睡在他身邊的鈴星,睡着了也皺着眉頭。虞藥心血來潮,伸手試圖撫平鈴星的眉頭。

鈴星總是涼涼的,額頭也是,虞藥的手指碰到鈴星,那孩子緊皺的眉頭順着他的手指慢慢展開。

虞藥笑了笑,但鈴星突然又皺起眉,惡狠狠道:“殺了你!”

虞藥吓一跳,仔細一看,發現鈴星沒有醒,說的是夢話。鈴星皺着眉頭嘟嘟囔囔,虞藥把手按在他眉頭:“不給殺。”

鈴星又皺了皺眉,卻不說夢話了,似乎睡得更熟了。

虞藥伸了伸腿,剛準備躺下,卻聽到門口有個清脆的聲音:“師兄,就等你了。”

這聲音……

虞藥猛地一擡頭,門口站着的正是紅紗。

紅紗笑着朝他招手:“來呀。”

虞藥愣愣地盯着他,周圍的其他聲音忽然遁去,連青蛙的聲音也越來越模糊,但紅紗的笑臉和聲音與八十年前沒有差別。

錯不了的,虞藥明白,這不是殘影,這不是幻覺,他凝出真氣去看,這确确實實是紅紗。

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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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磨蹭了,師弟。”

虞藥轉過去,勾玉走到了紅紗的身邊。

他的師兄背着手,看着他:“走吧。”

說罷轉身就走,紅紗沖虞藥招了招手,小跑着跟上勾玉。

沒有多想,虞藥站了起來,跟着跑出去,因為這太不對勁了。

虞藥剛邁出門,就想起來要把鈴星他們叫起來,有個準備,可他一轉身,哪還有什麽城隍廟,他一個人站在密林中央,高高的樹木将他重重包圍。

樹木中傳來一個聲音:“不後悔嗎,老仙?”

虞藥頓了頓,這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響在頭頂,像雷鳴一樣,這樣的聲音,他從未聽過。

“誰?”虞藥問。

“他們騙了你。”那聲音繼續。

“他們說,你堕天,十三團降一級,停止入籍一百年。可是他們将十三團全數打下了天,大部分直接扔進了閻羅界,交給那些煞種——對,就是跟你們打過仗、恨你們入骨的,西域煞種。北海修仙之門十閉九,剩下的門派寥寥無幾,無神之地甚至淪為有罪之地。”

那聲音笑了兩聲:“老仙,你這八十年住在東湖悠閑度日,北海與七金之人,受什麽磨難,你明白嗎?”

虞藥的手抖起來。

“這都是你的錯。”那聲音突然擡高,在虞藥頭頂響了一聲,“殺七金人的劍,是你給他們的。”

虞藥想被雷劈了一樣震了一下,他明白的,早該明白的,在勾玉三番五次勸阻他的時候,讓他為別人考慮的時候……他明明是一派之長,什麽也沒能做,害相信自己的人堕天,成煞,故土成罪地。他們有什麽錯?只是因為自己曾經說“天宮不是敵人”嗎?

眼前的樹林裏,環繞着虞藥,呈現了一副畫卷,那畫卷上的人在動,畫的是北海十三團在天宮部隊的面前扔下手中的劍,接受一場注定了結局的審判,扔下堕天塔,扔入鬼道,在烈火中掙紮,在野獸嘶咬中掙紮;畫的是七金觀被一把火燒透,七金的山被割送,七金的藏器被哄搶而光,他送下山的又重回七金觀的那幾位小師弟,被當做罪人,以死謝天下門派,那短暫恢弘過的七金,重回蕭索,比之前更加破敗。

虞藥腦子裏轟隆隆,他俯下身,把頭抵在地上,眼前全是師父和師娘交代他的話,他那位歸葬平倉山的師叔,他赴死的師兄們,他沒能救回的師弟,他誤殺的師兄,他沒能背負起責任的小師弟們……

虞藥渾身顫抖。

他破爛的金丹,忽地爬上一道黑色。

那黑色纏繞在金丹上,往金丹的破口填充。

那聲音似喟嘆一聲:“七金啊……”

虞藥身體随着那一聲顫動,黑色越填越滿,銀光逐漸黯淡下去。

那聲音忽地降下來,出現在他耳邊,私語:“騙子和小人……千年來積攢的謊言和惡毒,交織的蛛網——這就是他們。”

黑色爬上了虞藥的身體。

“你還有什麽?……

你什麽都沒有了……

為什麽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奪去寶貴的東西,他們明明那麽懦弱,到底為什麽,敢如此嚣張?”

黑色包裹了虞藥一半的身體。

“什麽是正義,什麽是邪惡,什麽是對,什麽是錯。只是照大多數人的意識将我們抹殺而已。

仗勢欺人。

不可原諒。”

虞藥的一只眼睛染成了全黑。

“我很憤怒!”

黑色在虞藥頭頂躍起,一瞬便要将他整個包裹。

一只手穿破濃重的黑霧,輕輕地放在了虞藥的頭頂。

那手溫柔地揉了揉他的頭。

這是百年來都沒有忘記的感覺。

虞藥驚擡起頭。

湯一碗摸着他的頭,沖着他笑了笑:“抱歉啊,只留你一個人……”

虞藥睜圓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師父,身上有淡淡的藍色光芒。

金丹驟然閃光,刺破黑色,将周圍的黑色滌蕩幹淨。

師父也消失了。

金丹上忽然裂了一道縫。

這是湯一碗留下的,最後一道印,結在了虞藥的金丹上,只為了這一句話。

虞藥望着師父的方向,失了魂似地動也不能動,他想說什麽,他想說什麽。

這突然的閃光,讓跟來的鈴星迅速辨明了一眼的位置,他躍上樹,三跳兩躍便到了虞藥所在,只看到虞藥愣在原地,臉上全是淚水,卻好似完全沒意識到,只是呆着,嘴唇喃喃,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虞藥已經不像虞藥了,他在崩潰的邊緣,他作為“成年哥哥”的外殼碎掉了,暴露了一個渾身是傷又滿臉愧疚的小鬼。

鈴星慢慢走到他身邊,想碰一下他,又不知道該從哪裏下手,好像一碰虞藥就會碎掉。

鈴星緩緩擡起手,輕輕放在了虞藥的頭上,揉了一下。

虞藥忽然伏下身,好像撐不住了一般,伸出自己的手抓住鈴星的另一只手,将額頭抵在手背上,像虔誠的跪拜。

那說不出口的話便出了口。

虞藥喃喃道:“求您了,不要向我道歉……對不起,沒能保護七金……對不起……”

鈴星感到自己的手背上淌過淚水,伏在地上的虞藥顫抖着。鈴星明白,虞藥并不是在跟他說話。

他擡起手,放在虞藥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撫拍着,逐漸将虞藥拉進了自己的懷裏。

“嗯?”趕到的權無用愣在原地。

鈴星轉頭:“啊這個……不是……”

權無用抱拳:“打擾了。”

***

虞藥反應過來的時候,還在鈴星的懷裏,那小子一手摟自己的背,另一只手被自己狠狠攥在手裏,現在想想,剛才好像拿着人家這只手一直哭來着……

虞藥咳了一聲坐起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在伸手捂嘴的同時迅速不動聲色地抹了一把臉,企圖抹掉自己的淚。

不錯,動作靈活,虞藥自己對自己很滿意。

雖然鈴星看得一清二楚,這位“長輩”尴尬地拭淚。

虞藥坐直,仰起頭:“今晚月亮好亮啊,啊哈哈……”

鈴星也仰起頭,樹木密密麻麻,看不見天空。

虞藥在這沉默裏尴尬地腦皮疼,聽見旁邊仰着頭的鈴星也開了口:“是啊,是很亮。”

虞藥轉頭看他,這小子有種越發堅韌的線條,開口卻用着溫柔的聲音:“明天是個好天氣吧。”

虞藥心裏突然一動。

鈴星望着頭頂,想了又想,他舔了舔嘴唇,下定了決心,轉向虞藥:“你叫……”

他沒有說完,便被趕來的其他三人打斷了,剛才權無用跑開就是去找另外兩人。

燕來行首先跑來仔細看了看虞藥,拍拍他的臉,又拍拍他的背,問道:“你沒事兒吧?”

虞藥揉了揉自己被他拍疼的臉:“你可以直接問……”

林舞陽想找顆樹躲,卻被虞藥叫了一聲:“那些樹不要碰,不對勁。”

權無用看向鈴星:“是煞嗎?”

鈴星站起來,順便朝虞藥伸手:“是。現在看來,我們早就進入西域了,那城隍廟恐怕就是門關。”

虞藥自然地拉着這伸來的手,站了起來,旁邊林舞陽皺了皺眉,覺得氣氛有些不對。

鈴星拍了拍一棵樹:“這片樹林,是個煞陣,手段和點煞幡差不多,是可以點化成煞的。不過這樹林主要是對着修為不高,魂魄不穩的人點煞的。”

虞藥想了想問:“這裏點煞,是主動的嗎?”

鈴星點頭:“點煞幡碰到就會點成煞,但陣法需要入陣人自我堕落。”

虞藥沉默了,這不對啊,青一丈那地方,有法力高強的煞地門,尚且不确定他真實身份,這裏一個普通煞陣,是如何知道自己是七金老仙的呢。

說起來,到底他為什麽會被召喚回來呢?為什麽是他呢?

林舞陽不知道哪裏安全,于是擠在了虞藥和鈴星之間:“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鈴星道:“繼續走吧。小心點,西域術法之象,煞仙靈鬼什麽都有。”

林舞陽打起冷顫:“那我怎麽辦?我什麽都不會。”

鈴星不耐煩地看他一眼:“那你別去了,在外面等吧。”

林舞陽委屈地抿了抿嘴。

虞藥問道:“行李呢?”

燕來行亮了亮背上的東西:“都背過來了。”

虞藥點點頭:“如果這麽簡單的陣都能把我蠱惑到這個地步,我可能也要做點準備。”

林舞陽趁機拉着他:“要不我們倆在外面等?”

虞藥搖頭:“我得進去。”

鈴星看了一眼虞藥,虞藥正在發愁。

鈴星從腰側取下他的随身物,那是兩顆鈴铛,鈴星摘下一顆,遞給了虞藥。又瞥到了林舞陽懇求的眼神,嘆了口氣,把另一顆遞給林舞陽。

“這是與我通煞的,一般的煞聽了它就會避開你們。如果遇到危險,就握緊它搖,這個聲音只有我能聽見,我聽到就會過去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看着虞藥。

林舞陽一把接過,虞藥道了聲謝。

權無用湊上來:“那個……你還有沒有鈴铛了?……”

鈴星剛要張口,便有一只鳥呼啦飛來,在權無用頭頂盤旋,嘎吱嘎吱地叫着。

權無用吓一跳,慌忙往鈴星身後躲:“這是什麽?什麽東西!!”

鈴星閃開權無用,伸出手臂:“笛燕。”

笛燕落在鈴星胳膊上。

權無用眨巴眼睛:“笛燕是什麽?”

鈴星沒理他,帶着笛燕往旁邊走,交代說有點事,虞藥說好,等你。

笛燕回來,證明鈴星即将知道這位權清風體內到底還是不是權清風。

鈴星避開了其他人,獨自站着,他突然有些口幹舌燥,攤開了手掌,笛燕的尖喙在鈴星手掌上劃。

鈴星想,不是吧……應該……不像……

他突然很緊張。

笛燕完成了書寫,飛起來落在了鈴星的肩膀。

而鈴星的手掌上,清晰地寫了一個字,權。

鈴星渾身發冷。

他轉頭看笛燕:“你确定?!!”

笛燕蹭了蹭他的臉。

鈴星盯着這個字,不敢相信。

他甚至剛才差一點問那個人叫什麽——在笛燕還沒有到來之前。

他突然想起那個人,各種各樣的笑,各種各樣的觸碰,他自大的笑話,他的體溫,他的淚水,他發熱的額頭……

感到一陣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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