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子很寬,很大,綠地刺人的眼睛,從莖蔓上會掉下來一只只的蟲子

——叫做棉鈴蟲,是棉花的大克星。我會用腳把它們碾在土裏,黃色的泥土滋滋地漫過我的腿縫,我的腳趾濕膩

膩地發黏,蟲子變成了一團黑色的膿水粘在我的腳上,風從我的發梢間忽忽地吹過去,我感到快樂無比。我躺在

棉花田裏,從遮遮掩掩的枝葉間望出去,總是零零碎碎四分五裂的一片瓦青色的天空,很靜,忽然驚起來一只鳥

,撲楞楞地從地裏竄出來,在我的頭頂扇動着惶恐不安的翅膀,一團彎曲,新鮮的,灰黃色糞便落在我的鼻梁上

,散發出象青草一樣又腥又濕的氣味。我眯着眼睛,我覺得棉花是如此的高大茁壯,象原始森林一樣聳入雲天,

盤絡絞纏在一起——那以後我再也沒過棉花,在我的印象裏,它始終都是翠綠的,潑辣辣的,一蓬蓬地生長着,

湮沒過我的頭顱。

但無論我在棉花地裏躺多久,從早到晚,輾死了很多蟲子,驚起來很多鳥,零零碎碎的天空最終昏暗下來,我就

必須得回家去。我知道在家裏,有我的父親,母親,一只貓,和一群雞,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響。

我父親和母親都是鄉下人。在我躺在棉花地或者回到家的時候,他們總在興致勃勃,沒完沒了地争吵,吵來吵去

都是大同小異的內容,似乎他們從來不知道去陳出新的道理,不僅是我,就連貓和那一群雞聽了也會止不住地打

瞌睡。

我父親總是這樣詈罵道:你這到處擾騷賣浪的臭婊子!

我母親總是千篇一律地回罵過去:你這恁本事沒有沒用的狗雞巴日出來的東西!虧你裆裏還長着一套家夥,你也

還算是個男人?!

然後我父親發了瘋似地打我母親,我父親幹枯瘦小,可打起我母親來卻力大無比,我母親披着頭發四處逃竄,她

穿着色彩鮮豔的花布棉襖,跑起來象是一匹在風中漫卷飄舞的綢子,煞是好看。我母親不哭,我母親牙齒咬得嗝

嗝響,我母親的牙齒很白而且整齊結實。後來我父親揪住我母親的頭發,他象揪着一團麻線或者稻草似的,一直

拖到院子裏的老槐樹下,我父親抓住她的頭發很賣力氣地一下一下地往樹上撞,撞得真響呀,滿院子都是噗嗵噗

嗵的聲音,擠擠挨挨四處萦繞,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雞群和貓都開始躁動起來,咔嗒咔嗒,吱哩吱哩地吵嚷不

休,慢慢地槐樹變成了油汪汪的洋紅色,象廉價水果糖一樣飽含雜質的半透明,腥不啦叽甜不絲絲的,貓精神抖

擻地在院子裏騰挪跳躍,圍着老槐樹,繞來繞去地轉圈子,後來它停下腳步,小心翼翼地踱步過去,伸出爪子去

觸摸那些又粘又濕的血塊,然後對着美麗的象海藻一樣橙紅色陽光,詫異地歪着頭,聚精會神地研究那高舉起來

的小爪子,紅彤彤的象個絨絨的毛線球,它高興地呼嚕呼嚕笑将起來。我走過去,抱起貓,抓着它那只紅爪子在

我父親幹瘦而肮髒,努力工作着的後背上狠狠地撓了一下,撓出五道彩虹一樣的傷痕。我父親轉過身來,我說,

別打了,我父親咝溜咝溜笑起來,象鐵片刮搪瓷臉盆一樣嘎嘎的令人難過。我父親把手伸過來,一直伸到我又細

又長象草莖般的脖子上,他的手臂骨骼突出青筋暴跳。他抓住我的衣領子,一下子就把我拎起來,我不明白他哪

來的這麽大的力氣,或者說我不明白我怎麽輕得跟紙片兒跟羽毛似的。我吊在空中,雙腳在空中迎風搖擺,就象

老榆樹上飄來蕩去的

“吊死鬼”蟲子,我不禁舔舔裂成一道一道血口的嘴唇,懵懵懂懂的微笑着。我感到我一直在往上升,往上升,

最後,我知道,我的頭碰着那個又白又胖面目浮腫的太陽了,碰得我又熱又辣眼冒金星,眼淚劈哩啪啦往下落。

我聽見我父親的聲音刮刮直響:他是誰的崽?哪個鼈孫子日出來的貨?

我懸挂在空中,俯視着我母親劈叉着腿站在我父親面前,披頭散發,污血從腦門子一直往下流,染紅了白花花的

乳房和肚皮。她格楞格楞地咬着牙說:

操你媽的有血性你就摔死他!你個沒好沒歹沒血性只會跟老娘歪歪叽叽的狗日的貨!你不摔死他算操你媽的沒長

雞巴!

後來我就從空中摔了下來,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四腳朝天,我父親撅着狹小幹瘦的屁股,蹲在地上,雙手抱着頭,

象只老喪狗似的哈哈悲伧幹嚎起來。

過了一段時間,我父親和村裏別的一些人被公社抽去興修水利建大渠去了。家裏一下子變得無聲無息起來,安靜

得令人疑惑,仿佛走錯了門,或者我依然躺在棉花地裏,軟綿綿的蟲子落在我身上,挾在我的兩個手指間,擠成

一灘黑色的混濁膿水。連那群雞和那只貓都開始無精打彩起來,恹恹地在牆根卧着,曬着太陽,迷離地打着瞌睡

那、天、晚、上…… ……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上炕了,半夜時我被一陣肚痛給弄醒了,我蹑手蹑腳地開門出去。在廁所蹲下去,仰着頭看那

天空裏的明明爍爍的星星,不知為什麽,我覺得它們很象我。忽然我聽到屋門吱扭響了一下,很快,在幹幹淨淨

的月光裏,我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象平地裏刮起一陣風似的忽悠飄過去,我揉揉眼睛,再看時,卻什麽也沒有

。我睡眼朦惺迷迷糊糊地往屋子裏走,推門,門卻闩上了。我小聲說:娘——娘——。可沒人答應。我聽見從門

縫裏曲裏拐彎地鑽出來一種呼啦呼啦撲騰撲騰的聲音,象條紅色的赤練蛇,輕車熟路地游進我的耳朵眼裏,然後

在我的身體裏一竄一竄地橫沖直撞。不知是誰,啞着嗓子,痛苦的,粗聲粗氣地喘,像我吃水果糖一樣吧唧吧唧

的咂咂聲,像村裏爆米花的二老漢拉風箱的聲音——呼哧呼、呼哧呼,藍英英的小火苗從豔豔的煤燼上一扭一擺

地飄上來,讓你看得怪燥熱的。我敲敲門,也沒人作應。我只好翻過身來,背倚靠着門,看着天,月亮匆匆忙忙

地躲進雲後面去了,黑暗象一件經年不曾涮洗過的寬衣大袍,蒙頭蓋臉地就撲在我身上,而外面是密密麻麻站立

着的妖魔鬼怪,吡牙咧嘴地逼過來,瑩白色的長指甲觸到我的眼睫毛上。

我悚然地睜大了眼睛。

我忽然小聲地說:爹——。

這聲音就象在三伏天毒辣辣的日頭底下,一碗水潑到地上,冒了一陣白煙,滋滋地發出一聲響,然後迅速地滲進

去,什麽也不見了,什麽也沒有。

我說:爹,你回來吧。

我不停地說,說得我口幹舌燥,嗓子噎的難受,好象這樣就可以消除掉我內心的恐懼似的。

就在這時,我看見從院牆上敏捷地翻下來一個人影,然後象只大貍貓一樣無聲無息蹑手蹑腳地走過來。我認出是

誰了。我欣喜地說:爹!我父親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從他身上騰騰地蒸發出來一種象是牲口棚裏才有的,哄哄

的熱氣。我仰着頭,看他的臉,什麽也看不清,他的眼睛似乎有紅色的光在流淌。我父親仿佛洞悉一切似的,什

麽也不說。他攥着我的手脖子,牽我到柴房裏,把我慣在柴草地上。

我爹說:好生呆着,不許出來!

我躺在麥稭垛裏漸漸地瞌睡過去,并且還做了一個夢。我夢見過年了,一陣劈哩啪啦的炮仗響,然後是滿地濕漉

漉的紙屑,嵌在地裏,紛紛揚揚的一片紅點。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紅對聯紅衣裳,都是紅的,紅的真好看。我父

親在殺一只長着紅色花哨羽毛的雞,那只雞直着嗓子啊啊拼命地叫,可等到最後又忽然大大方方地唱起歌來了。

那歌聲真好聽,象是平日裏母親一邊對着鏡子梳妝一邊哼的小調,可漸漸地走了音,好象嗓子忽然之間劈地四分

五裂,發出一種尖銳刺耳的難聽的聲響。

我被驚醒過來。我睜開眼睛,柴房門被推開了。我父親咚咚咚地闖進來,在我身邊蹲下。我聞到一種很臭很臭的

味道,我們街坊佟娃他爹是殺豬的,每天晚上會裹着一大團豬下水回家,身上散發出來的熏熏的就是這種味道。

我摸摸我父親的衣裳,沾了我滿手粘乎乎濕浸浸的東西。

我說:爹,你跟佟娃他爹一塊殺豬去了?

我爹不說話,他直直地盯着我看。他的眼珠子奇怪地噼噼啪啪地,象過了電一樣,冒着火光,是綠色的,瑩瑩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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