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李蒙白了我一眼。他雖然滿臉是釋然的微笑,可我還是能看見,笑容後面,隐隐約約浮動着的,一抹灰色的悲哀

而我的悲哀,卻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底裏。

我們倆傻呼呼地站在人行道上。此時是傍晚時分,紅日西沉,倦鳥歸巢,下了班的人們也迫不及待地往家趕,一

排排閃着銀光的自行車,象潮水,更形象點說,象滿天蓋地的大蝗蟲一樣,叮鈴叮鈴地飛過來。而馬路對過的著

名的廣場上,一夥子人,高高矮矮,胖胖瘦瘦,花枝招展或者衣裝樸素,一根一根地戳在那兒,看着用烈士鮮血

染紅的莊嚴國旗,寶刀未老,意猶未盡地慢慢蹭下來。

我百無聊賴地對李蒙說:準備幹點什麽?

李蒙迷茫地使勁咬着下嘴唇,不一會兒就咬得湛紅湛紅,紅得要滴下血來。

後來他說:不如到我住的地方去坐坐吧。

北京有很多鉛灰色的小胡同,就象是一些彎彎曲曲複雜多變的腸子,一根一根地盤結着,自卑地縮成一團,躲在

城市的身體深處,舔着手指,自嗟自嘆地回憶着往昔的猙嵘歲月。而那些不斷延伸的,年輕的,自大的,閃閃發

光的摩天大廈,則是這座城市的虛榮外衣。

我跟着李蒙鑽進一條狹窄逼仄的胡同,铛铛亂響的三輪車趔趄着直沖過來,吱吱扭扭的自行車在我們身後清脆而

嘹亮得唱着歌,而面無表情的人們歪歪斜斜地跟我們擦肩而過,他們身體的熱量和嘴裏哈出來的氣息都毫無顧忌

地噴在我們的臉上,然後與我們的味道溶化在一起。

從一個門進去,零零落落矮小的屋子,公用的水龍頭嘩嘩地流着水,圍着趿着拖鞋洗菜淘米的男女,樹與樹之間

拉起繩子來,印着大朵大朵紅花的豔麗床單嘀嘀嗒嗒地挂在上面,已經晾幹的衣服則随風搖來蕩去,心急火燎地

埋怨着為什麽還沒有人把它收進去。

彎腰,床單的水滴在我的背上,就象中了暗器,嗖嗖的一涼,麻癢癢的感覺象石子落在湖面上,驚起一圈一圈變

幻不定的水波。一只帶着蕾絲花邊的黑色乳罩游游移移地掠到我臉上,仿佛在心有邪念地誘惑我。

往裏走,很多時候我認為應該到了這大雜院的盡頭,可跟随着李蒙的腳步,不知在哪個空缺處靈活地一鑽,然後

又是一片混亂而敞亮的天。宇宙是沒邊沒沿的,可我們活的這個世界有,我們的生命也界限分明,森然,一絲不

茍,最終,李蒙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對我說:到了。他臉上帶着一種勝利而炫耀的微笑,他說:

你不覺得這地方別有洞天?

別有洞天?世外桃源又能怎樣?不還是讓一個心懷鬼胎的無聊分子給窺破,然後遺香或者遺臭了萬年?

我環視四周,毫無疑問這是院子的最盡頭,就象一把長勺子,順着勺柄走進來,然後到了這個橢圓形的小小的勺

頭。它粗暴而堅決地将外面的喧器和吵鬧截然分成兩部分,卓然而清高,落落寡歡地孑然獨立。

一間小平房,綠色的房門上油漆斑斑駁駁,門口有一棵石榴樹,細細的一枝,同樣細細的疏疏落落的葉子,淡淡

的金色陽光穿巡在枝葉間,隐隐約約地浮動着千百只眯縫着的,狹長的眼睛。一只黑褐色的鴿子,象睡過了頭,

昏昏噩噩地在樹底下轉來轉去,咕咕咕,咕咕咕,它寂寞地自說自話,似乎滿腹都是疑問,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只是那麽一目了然的一間小房子,朝西面的牆上有一扇窗,一輪扁扁的夕陽依依不舍地挂在窗前,似乎對着不分

好歹的人間還充滿了無限留戀。地上全鋪着席子,用蘆葦的屍體編就而成,黃黃的一絲一絲的杆兒,踏上去沙沙

地響。靠牆的地上放着一張很大的席夢思床墊,很大,差不多占了這房子的一半面積,它坦蕩無垠地張着松軟無

力的臂膀,使人有一種要撲進它懷抱,然後打兩個滾的沖動。四處零零碎碎地堆着亂七八糟的唱片、書籍,大大

小小古龍水瓶子按捺不住地發出幽幽浮動的黯香。本來我以為李蒙的住處總會挂着很多畫,就象我認識的一些學

畫畫的朋友,因為沒人給開展覽會,索性把自己的房子花花綠綠地挂了個滿牆,也是種自憐自愛的心理安慰,可

這牆上一張畫也沒有,在牆角堆着一堆畫(框),一個鐵皮小桶裏泡着林立的畫筆。另一面牆上垂下來一件腥紅

色的長長的飾物,盤絡交錯,繁雜旁結,圖案好似很抽象,再仔細看,又覺得熟悉不過。我踢掉鞋,湊過去,拿

在手裏細細端祥,原來那只是用紅色的繩子編結而成,沉甸甸的,不知繩子用了什麽染劑,掉色掉的厲害,沾了

我一手的紅顏色,我不停地搓着手。

李蒙站在我身邊,說:喜歡嗎?

我說:很別致,很好看。

很好看?

李蒙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了我一眼,然後更加奇怪地大笑起來,不知什麽時候他已脫去了襯衣和牛仔褲,穿着黑

色的背心和寬松的短褲,他很瘦,象模特一樣生極盎然、充滿光澤的瘦削,直而尖的鼻梁上沁着密集的粉紅色的

汗珠,天的确很熱,我感到我也在止不住地冒

汗,從裏到外,溻濕了我的內衣和T恤,粘粘地附着在我身上,這使我渾身不自在起來。李蒙朝我有點神經質地大

笑着,露着整整齊齊,雪白的牙齒,而我一向就無比羨慕有一口好牙齒的人,古人常說顏顏皓齒,雖然說得很好

,可畢竟抽象地緊,不如看一口實實在在的牙齒來的直觀,而李蒙的牙齒很小,兩側各有一顆尖牙,象只不羁的

小獸,妖嬈,妩媚,但又野性難馴。

李蒙說:我可不覺得它好看。

接着他又說:它不可能好看。

他的這些話都沒頭沒緒,聽上去很費解。我倒退了幾步,後來我猛然覺得,這原來是一個“雙喜”的圖案。很大

的“喜”

字,紅慘慘的,莊嚴,肅穆,一本正經地喜慶着,象中國所有的婚宴慶典,在沸反盈天的快樂後面,總隐藏着巨

大的令人不安的陰影,深深的寂寞,悠長的悲哀,随時都有可能沖出來,将一切裝飾外衣撕得粉碎。

我問:這是你編的?

李蒙說:嗯——,你知道嗎,編這個東西只用一根,一根繩子就足夠了。什麽都不需要,只要有一根繩子,自力

更生自給自足,……,一根繩子就是一個完整的,秩序的,井井有條的,世界。

他說着說着,自己也忍不住嘻嘻笑起來。發神經呀,胡說什麽?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觸摸他軟得象絲線一樣長長

的淡赭色頭發,他靈活地一扭頭,輕輕巧巧地躲開,幾縷頭發拂過我的手指,星星點點的痛癢,甩也甩不掉的,

象蜘蛛吐出來的絲。

然後李蒙就不笑了,雙手抱在胸前,滿臉嚴肅的表情,這個神情就象是小孩子在模仿大人的動作,天真,幼稚,

但卻非常認真,只有在未曾被時世污染過的兒童身上才能找到那種純粹的認真。

李蒙說:

有一回,大概是兩三年以前,我到大西北一帶,一個人,寫生,四處游蕩,後來到了一個,我記不起叫什麽名字

的村莊,那地方長滿了棗樹,橢圓形的綠葉子,棗子也是橢圓形的,一群衣衫尴縷的髒乎乎的小孩劈劈啪啪地用

長竹竿抽打着棗樹,一束一束折筋斷骨的枝葉落下來,腳下是松軟的,很厚很厚的黃土,沒有風的時候也飄浮着

,一顆一顆地嵌在空氣中,你伸手去抓,它乖巧地鑽進你的手心,然後化成齑末。突然那群小孩就唿啦全散掉了

,從棗林深處慢慢走出來一個女人。遠遠看,她似乎很年輕,很瘦,身材筆直,到近了我才發現原來她已經很老

很老了,滿臉是深深的皺紋,只有眼睛依然年輕,黑,亮,看不見底。她一直朝我走來,驚起細細碎碎的塵土,

然後站在我面前,——沒什麽表情,象對待老熟人一樣的平淡,對我說:回家去坐吧。我總覺得我認識她。她也

認識我。在某個未知的年代裏我們之間應該有點千絲萬縷的關系。

我對她說:好。

走進村,全是一模一樣的灰磚瓦房,一色的門檐,高高的門坎,黑色的大門,青色的屋脊象野獸的骨骼突出的背

。可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領着我,輕車熟路地在一家大門前停下來。那女人淡漠地對我說:看來你還沒全忘記。

忘記什麽?沒忘記什麽?

女人的話令我費解,直到現在我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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