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然弄不清楚。

我進屋,上炕,一種長途跋涉到達目的地後的松馳和疲憊一下子席卷了我,我歪在炕上,原始的,心無羁絆地,

酣睡過去。沉沉的睡,一個夢也沒有。

後來我醒過來,外面是漆漆的黑夜,屋子裏亮起昏昏暗暗的燈。我聽見有一種嗤啦嗤啦的聲音,我循着聲音走出

去,在一間很大很寬的房子裏,我看見那女人正坐在地上,确切說,她坐在一大堆紅色繩子中間,手指靈活,忙

忙碌碌地運動着,象蜘蛛在做網,或者一只蠶在做繭,密不透風的,繭。

我說:你在幹什麽?

她擡頭看了看我:我不是這樣幹了許多年了嗎?讓我想想看,有多久了,……,比棗樹上的葉子還稠,到今天晚

上就是五十年了,你忘了?五十年前的晚上,我被一頂花轎擡到這所房子來,鎖吶叮叮铛铛地亂響,我一個人對

着天地祖先的牌坊插蔥似地亂拜,為什麽一個人?我男人還沒等我過門就得了傷寒死了。可死了又怎地?好女怎

能嫁二夫?我就是死也要死到這房子裏來,是不是這個理兒?那時節十裏八鄉誰不知道有個自願守活寡的貞婦?

這些你都忘了?

我說:我是誰?

她詫異地瞪了我一眼:你就是你呗!

後來她興高彩烈地向我招手,你過來,瞧我編的這個喜字好不好看,編了這五十多年,每天夜裏都編這勞什子,

只有今天夜裏編的最好看,你說是不是?我說:是很好看。很好看。她抓過我的手——她的手堅硬、粗糙、冰冷

,興致勃勃地對我說:你都忘了怎麽編吧?你來試試、試試呀!後來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編繩結,我們非常高興

地編着,敏捷,麻利,熟練,而且忘我,我注意到她穿着一身大紅繡花的衣褲,象是在衣框裏放得久了,散發出

一種淡淡的潮濕的黴味,我覺得她非常非常得漂亮,在燈光下,她的臉平整而光滑,沒有一絲皺褶,她就象一個

沒有年齡的女人,即象少女,又象個老婦人,可都沒什麽分別。

我們編完那個繩結,把它高高地懸挂在牆上,它搖搖晃晃地垂着,纓絡絲絲縷縷地絞纏在一起。

女人忽然小聲說:這一切值得嗎?

我問:什麽?女人搖頭。

累了。睡吧。她說。

第二天,沒有雞叫,天空還是徑自大模大樣地發了白。我準備向那女人告別,看見她靜靜躺在一張狹小的床上,

——,臉上是心平氣和的笑容,我碰碰她的臉,冰冷而毫無反應。

她死了。

我站在她床前呆了半晌,後來我走了。低着頭,走到大門口,撞在什麽東西上,擡頭,不知什麽時候,那繩結被

挂在大門上,早晨的陽光象一把刀子,将繩子一點一點地肢解開,最後成了水晶一樣無限透明,而且開始融化起

來,象海洋深處那些軟體動物,癱軟,一截一截地落下來,變成紅色的液體。

李蒙非常認真地向我講這個故事,但無論如何這個故事太過随意而且戲劇性太強,我甚至覺得頗象第五代導演的

某些表現中國舊民俗或者舊習俗的電影,離真實只有一步之遙,但又永遠泾渭分明,如油和水,沒有結合在一起

的可能;但同時也并不荒誕,似乎也有根有據理由确鑿,好象跟真似的。這種感覺非常奇怪,就象夾縫中的一個

人,兩邊全都是鏡子,但照出來的卻不是同一張臉。

這算怎麽一回事呢?

我疑疑惑惑地對李蒙說:真的嗎?

李蒙挑畔似地用眼角掠了我一眼,自己卻又忍不住“撲嗤”笑出聲來。假的!他說。我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我

很壞。是不是?李蒙變得象個頑童一樣賴皮而趣致,搖頭晃腦,撮着小嘴,眯縫起眼睛,長長的睫毛,淡淡的陰

影,象兩只随時都要展翅欲飛的蝴蝶。

而我喜歡蝴蝶,那種朝生暮死,千變萬化的小東西。

甭管故事是真是假,我對李蒙攤開手,很可憐很無奈地說,我已經……很餓了,咱先解決生計問題怎麽樣?李蒙

更可憐以及更無奈地對我說:只有方便面,行不行?行不行?嗯?

小小的一個煤汽竈,冒着一圈藍色的,象菊花一樣盡情舒展的火苗,上面是一個同樣小小的鋼精鍋,裏面先是一

鍋清水,自由而幸福地翻滾着,美得冒泡泡;後來就有兩塊象老鳏夫一樣悭吝古怪而且硬梆梆的即食面奮不顧身

地跳下水去,立刻就被幸福所感染,同化,一張表情生冷的臉也變得生動起來,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聲色犬馬的

好日子,因此每一道皺紋都無拘無束地張開,光滑,平整,揮來蕩去,袅袅婷婷,儀态大方,上下翻動,看上去

簡直晚節不保。

我和李蒙面對面地盤腿坐在席子上,中間是那鍋熱汽騰騰的即食面,我們聚精會神地盯着那團澱粉混合物在水中

象一叢浮萍或者水草一樣優美地游動着,又象一束長發,燙過的,是波浪形的大花紋,有一度非常時髦,我姐姐

就曾經燙過這麽一頭長長的波浪形頭發,所以有事沒事的就不停地晃頭,晃地那頭“大波浪”花枝似的亂顫,或

者象漁民對着江心一覽的湖面“嘩”地撒出網去,白亮晶晶的耀眼一片……無論怎麽樣我都覺得這很妖嬈很性感

,震人心魄,情難自禁,我還想過要是我也有一頭這樣的長發應該是非常美妙的一件事,又長又黑,無數閃着光

的小渦,晃過來晃過去,是否能夠迷倒一批人?如果我是個撒網的,那疏而不漏的網在明如鏡的天空中延伸,延

伸,最後堕進水裏,我能夠逮到什麽?有我想要的獵物嗎?但問題是,我需要什麽的獵物?魚?蝦?一堆粗粝而

堅貞不屈的蚌?都是些問題……而問題是無處不在的……我與李蒙相對而坐,眼睛盯着沸反盈天的鍋裏,臉上赤

裸裸得寫着“垂涎欲滴”四個字,當然換成“望眼欲穿”也解釋得通。只是我不明白我怎麽會對一包即食面發生

那麽大的興趣,從前我只要聞到即食面那種油膩辛辣的味道就會忍不住要嘔吐,——難道我真得餓了嗎?這是一

個好的理由,充分,坦誠,就象泡在澡塘裏,大家都是一樣的,體毛多一點少一點家夥大一點小一點,可有什麽

差別,赤誠相見,比肝膽相照還更要深刻,肝膽是用不着避及的,而你的陰莖和睾丸是該避諱的,要不然為什麽

叫“私處”,可在澡塘裏大家都沒有私處,每個人都是公共的,你的陰莖和睾丸也是公共的,每個人都可以盯住

不放,雖然沒有觸摸的權利,可有欣賞的權利,而我樂于被欣賞,如果欣賞者感到愉快,并且我又沒什麽損失…

媽的,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一碗即食面被我風卷殘雲地吞下肚去,無論怎麽看我都像個饕餮之徙,但問題是其實我并不是一個饕餮之徙,尤

其不該是個吃即食面的饕餮之徙,但當時我就這麽沒出息,你說我有什麽辦法,我看上去一定很傻,也許我就要

是自己變得傻呼呼的,在一個值得你喜愛的人面前,與其裝精明,不如裝傻,這樣效果會更好,會更容易觸發他

某種依稀殘存在心底的,細若游絲的情感。

但我必須指出,這一點并不适合我與李蒙。

許多時候,我只是——這麽說說而已,我自己都沒法當真。

等哪天得閑,我好好做一桌子菜請你。李蒙說。

你會做菜?我驚奇地問。

這年頭,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幾乎沒人會做中國菜了,無論男女,也許是懶,也許是不屑,女孩子也許是為了捍

衛女權,總之,再過多少年,我們就只知道吃漢堡包或者三明治了,而中國餐館則全開到國外去了。

我做菜做得很好的。李蒙認真地說,盡管這樣不太謙虛。我喜歡做菜,這是一種情感藝術——當然是一種情感藝

術,有什麽不對嗎?做菜并不是要給自己吃,而是給你所喜歡的人吃,這樣才會有,激情,知道嗎,激情——就

象我聽到的一張柴可夫斯基的唱片,名字就叫《激情》(PASSION)。

激情很可怕。我說。

沒有激情更可怕。

沒有激情會安全些。

你不可能得到你所期望的安全。永遠。

不說激情……為什麽住在這?

這是我們租的房子。

我們?

還有別人。

嗯。

這地方很亂。

因為亂所以安靜。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亂哄哄的,誰會在意你呢?沒人在意你,這就是安靜。如果解釋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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