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葉萋斐郁結難填。

等葉姝林替她手臂上傷口塗了藥,她才擡頭問道:“阿姐,我對他是不是有些過分?我是不是應當聽他解釋的?”

還不待葉姝林回答,她也已按耐不住地走出了房門,一路盤算着要如何和顏悅色地去聽葉軒解釋。

而開了宅門左右望去,卻都不見他的影子,才問那士兵道:“方才那小孩呢?”

士兵神色有些慌張,結結巴巴:“走……走了……”

她覺出異樣,眉頭擰緊:“你對他怎樣了?”

“沒……”

她心頭一咯噔,朝前跑了幾步,看到地上一團污穢狼藉,爛菜葉,稻草,碎布,以及一些不明的暗紅色痕跡混在一起。

胸口一陣反胃,再擡頭看向街巷深處,用力平複着心頭對葉軒的幾分愧疚,又回頭狠狠地看了那士兵一眼:“若他出了什麽事,我……”

可如今天下大亂,一個還不知前途禍福的朝臣之女,又能怎樣?

“我一定不會饒過你的!”她咬牙說出了不夠狠的狠話。

但天下之大,縱使洛陽一城為小,又如何能在千戶萬巷中找到一人,她沒有飛檐走壁的本事,沒有問靈解卦的天賦,過去在長安還能驅着下人幫忙,如今一家人困在小小的祖宅中,卻是連針線都得她自行上手。

一個不留神,針頭戳破了指尖,殷紅的血便簇成了血珠子。

“最近怎麽都心神不寧的?”葉姝林放下手中針線,握起她的手,心疼地說道。

“我在想……”

“那個男孩子是吧?”葉姝林道,“若是你信任他,便當聽他解釋。其實要相信一個人,永遠都不會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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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萋斐低下頭:“若是那個壞僧人能趕快來還我桃符就好了,正好可以問問他……”

說到此,她突然眼前一亮:“對,千仞寺,方才才說了要去千仞寺問詢承哥哥的事情啊!”

千仞寺中定有能比那叫清淵的僧人更有修行的人!

而出家人以慈悲為懷,也許不單能答疑解惑,還能幫忙找到葉軒。

千仞伽藍,已近有千年風雲,幾歷戰火硝煙,掩身于薄霧樹影間,仍呈巍峨宏大之景。

雖然如今洛陽淪陷于叛軍戰火間,衆多百姓背井離鄉,但寺外古道上還有來來往往進香許願的香客。

葉萋斐顧不得看景,就已沖到了寺門外。

正大口喘着氣,一只麻雀翩然落到了她的肩上。

恍然。

如夢。

似乎曾是前世今生的某一剎那,也是如此停泊于其間。

聽梵音,閱佛經,頓開悟,了殘生。

不真切的感覺将她與周遭全然隔離,耳畔靜谧。

她默默擡頭,看着一個濃眉大眼的僧人跨步走出寺門。

肩上的那只麻雀突然展翅飛走,她才回過神來,卻聽到那僧人一聲厲言如雷貫耳:“你還敢再來?”

“啊?”她一愣。卻是被那僧人吓得後退了兩步,險些從石階上摔下去。

一個路過的婦人扶了她一把,一臉不解地看看她,再看看那個僧人。

不想那個僧人一步步下了臺階,怒顏向着她:“趕快離開此處,不然我便對你不客氣了!”

“我初到洛陽,此前也從未識得你,你一個出家人為何對我如此惡言相向,我……我到底怎麽得罪你了?”

想來她從小在長安長大,一直被父母家人衆星捧月般長大,性子雖不如葉姝林那般溫和,但也确實沒有得罪過任何人,更可況是離長安如此之遠的千仞寺,更覺這僧人恐怕是認錯了對象。

果不其然,那僧人似乎愣住,停下了腳步,但一雙眼仍在她身上不停打量,眉頭漸漸蹙起。

“你真不是?”他問。

“是什麽?”她急于想為自己辯駁清白,“我是從三品禦史大夫葉臨的小女兒葉萋斐,才從長安來到洛陽,此前也從未踏足過你千仞寺,今日前來,不過是想你們出家人有修為而慈悲,想問問能不能幫忙找一個男孩子,他好像受傷了……”

“阿姐,你來找我嗎?”

葉軒的聲音從寺門內傳來。

只見他滿臉歡喜地蹦了出來,撲向了她。

她急忙伸手摟住了他。

而那僧人一臉讪讪,問葉軒道:“你認識她?”

“是,是阿姐在路上救了我,我的名字都是阿姐取的,”葉軒說着,又擡頭凄凄然地望着她,“阿姐,你不生我的氣了嗎?你肯聽我解釋嗎?我真的不是……”

見葉軒似乎并沒有大礙,她安心了不少。

又想起那個奪走了桃符的清淵,她一時腦熱,開口就向眼前這僧人問道:“大師你可識得一個叫清淵的人?”

“清淵?”這僧人臉上的神色甚至比方才怒對她時更複雜。

“葉姑娘,你進寺來說,”他雙手合十,低頭輕聲,“小僧法號清沐。”

也是“清”字輩?

看來,這清沐大約是那清淵的什麽師兄師弟之類,既然他們相識,那應當不難找回桃符。

葉軒挽住她的胳膊,與她一道入了寺內,又沿着各殿向後所前去。

“阿姐,是清沐師父治好我的,”葉軒想要一口氣将所有事情都說清楚,“偷拿你的東西,是我錯了……可我在那驿站做活,識得很多與我一眼的人,我想替他們都贖身,但我沒錢……阿姐……”

她沉默下來。

“阿姐,”他小心地又拽了拽她的袖口,“你原諒我好嗎?”

九曲十彎地在寺內走動,眼前終于出現了一殿。

“葉姑娘,主持有請,”清沐恭敬合指道,“軒兒,你在門外等候。”

“阿姐!”葉軒還在巴巴地等她的回答,攥緊了兩個拳頭,身子因緊張而不由有些發抖。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着他憋得鐵青的小臉:“好。”

卻是此時,又是一縷白霧不知從而何來,繞過她的身子,悠悠不落。

清沐大駭,掐斷手中佛珠,一顆珠子如雷霆加持,擊向那白霧。

白霧不避不閃,也絲毫未被傷及,又像在那樹林中時一樣,一字一頓地開口說話:“你……不……是……她……你……不……是……她……”

“妖孽!”

清沐手中佛珠悉數擲出,只換來白霧淡淡嘲笑:“你們打散了我的三魂七魄不說,還要趕——盡——殺——絕——嗎?”

似哭似笑,詭谲可怖。

不料清沐又再出手,一把将葉萋斐拉朝身後。

那白霧似頓了一下,凄凄哀哀地嗚咽了半晌,忽而凝出淺淺一形,如同一只巨大的鳥雀,猛沖向了葉萋斐。

殿內驟地閃出一人影,掌風如烈焰般撲灑出來,那如霧般的鳥雀倏然後撤,嗚咽聲起。

待那人影還要再攻時,白霧已消散殆盡。

葉萋斐全然愣住。

而那人影卻是轉過頭來望向了她,随後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堪堪探過她的雙肩,然後松開她,正顏厲色:“你果然不是!”

她早已被這一遭搞得一頭霧水,不由問道:“你們到底說是誰?那白霧,我曾也遇到了一次,它到底是什麽?”

“是伏矢,”清沐道,又朝着那人恭敬低頭,“主持。”

原來這便是那少年所說的不好對付的主持永化。

他看起來已分不出年歲,但精氣神俱佳,眉間全是正氣。

“伏矢是什麽?”葉軒好奇問道。

“三魂七魄中,伏矢乃是其一,主命魄,也是怒魄,”清沐答,“是一只雀妖剩下的一魄,當年被除去時,雀妖三魂七魄盡散,但其餘的三魂六魄重聚,唯留下了伏矢,對我寺怨念深重。”

葉萋斐聽得雲裏霧裏,但也不想對此深究什麽,只恭恭敬敬地朝永化道:“那主持您所說我不是,究竟……”

“這雀妖一魄以為你是其餘三魂六魄重聚投胎之人,所以才纏上了你,”永化道,“但我試過了,你三魂七魄皆在,并非是那人。”

看樣子,這其中有數世仇怨在。

所言中所說的“那人”,又究竟是何人?

“至于清淵,”永化瞥過她,“清淵犯了戒,早已不是老僧弟子,雖不知他和施主有何機緣,但若是他再來找施主,就麻煩施主您屆時給我傳個信兒。”

說罷,袖中取出一物,交到她手中。

原是一顆青白色的珠子,幽幽發光。

“擲地便可。”他解釋了一句。

葉萋斐點點頭,又問道:“住持可知為何有人死後,魂魄仍可見光,還可觸及,還可持物?”

“念力極深,外化為形,”永化道,“但若不能在七七四十九日內投胎轉世,将變為厲鬼,禍害人間。”

她心頭一陣恐亂。

變為厲鬼,禍害人間?

她不願相信邵承此人會有禍害人間之念,雖只是幼時見過他一面,還不及他死後與她相處的時日多,但這一路到洛陽,她深知他溫和體貼,待人善意,若說他成為厲鬼……

她絕不相信!

“可是施主認識的人?”他又問。

“不是不是,只是好奇地随口一說,”葉萋斐忙擺手,“既然如此,小女子便先告退了。”

又看着葉軒,問:“軒兒,你準備如何?”

“自然是阿姐去哪裏我便去哪裏了!”葉軒忙應是。

葉萋斐滿腹心事地與葉軒從千仞寺中出來,還未走出山道,突然一顆碩大的松果掉落在眼前。

她遲疑了一下,再擡頭看,便見那樹枝上蹲坐着那個送桃符的少年,手中還上下抛着一個松果。

少年大笑:“咦,你不會是因我說的話而好奇,就去找那兇巴巴的主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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