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葉萋斐已經聽不見自己的喘息了。

三百年後的她,試想過無數次江渚出家之後會是什麽模樣,确也是沒見到。

而眼前這個叫濬兒的僧人,或就是他前世的那位高僧,眉間一抹朱砂紅,眼眸濃黑,微微垂下雙眼,長睫如瀑。他見了婦人,客氣地合手喚道:“施主。”

婦人歡喜地拭淚笑着,又問:“如何稱呼師父?”

“小僧法號清淺。”

還是叫清淺?

清淺是璀璨銀河,江渚是水中小洲,濬為幽深川河。他這番遁世脫俗的模樣,倒真如脈脈河漢,将她吞沒覆蓋,無法喘息。

看着清淺與婦人相談甚歡,她不知是喜是悲,長長喘着氣,平複着心跳。

而清沐似乎有覺得身旁有何不妥,轉身撩了撩袖口,她急忙退了一步,又朝清淺望了過去。

清淺随後看了過來,問清沐道:“師兄,可有何不是?”

清沐搖搖頭:“總覺得像是有人跟在身邊一樣。”

婦人也接過話道:“我一路從敦煌來洛陽,也偶爾覺得身旁有人。”

清淺笑了起來,凝神了半晌,才對清沐道:“師兄,我有些話想私下裏對施主說。”

清沐點頭退下。

清淺引了婦人至他的寮房,為免得有人閑話,也沒關門,葉萋斐便也大大咧咧地跟了進去,聽着兩人談笑着說一些家常之話,多是婦人關懷他在這寺中的起居生活,而他也不住多問了些西涼的近況。

得知伯父李歆被沮渠蒙遜所殺,他一直強忍住的平靜終于起了波動,轉頭擦掉眼角淚水,才喚着婦人“娘”,又道:“我出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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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也拭淚,點點頭。

他走出寮房,沿着廊道拐過了彎,葉萋斐就也随在他身後,直至一直到了清涼臺處,才突然停下腳步,猛地轉過身。

葉萋斐一直只顧着跟着他,一時未留意,撞到了他的身上。摸摸撞得酸澀的鼻子,擡起頭。

四目相對。

她驚得提高了聲音:“你……你看得見我?”

可那婦人和清沐,還有沿途各色人,明明都看不見的啊!

清淺有些好笑地眯了眯眼:“可你跟着我娘和師兄一路上山入寺,我就看到你了。也難怪你那麽大膽,原來是別的人真看不見你,就連我師兄他也只能感知,不能眼見觸及……”

恰好有一香客從旁走過,莫名地看了一眼清淺,又瞥了葉萋斐一下。

葉萋斐一把抓住那人,厲聲問道:“你看得見我嗎?”

兇神惡煞的模樣吓得香客不輕,急忙道:“看得見看得見!”

“唔?”葉萋斐詫異。

香客以為自己答錯了話,捂住雙眼:“看不見看不見,我什麽都看不見!”說着就落荒而逃。

“看樣子,現在大家都看得見你了。”清淺笑了起來,平靜溫和。

而她心頭錯亂了一下。原是他與三百年後的笑容亦是相同,都足以令她傾心不已。

“那你究竟是誰?”清淺問,“為何懂得隐形遁身之法?”

“我……我是……”她不知該如何介紹自己。

“嗯?”清淺一臉誠懇地等她回答。

她鼓了鼓勇氣,開口說道:“若我說,我來自三百年後,你信嗎?”

清淺明顯是吃驚了。

思量了片刻,他還是點點頭:“信。人死下輪回,若能與前世後世相見,倒也是樁幸事。”

“那我說,三百年後我們認識,你信嗎?”她又問。

他誠篤地又颔首:“我剛才在想,施主為何會一直跟着我,想來是認識的人,才會有這般好奇。那我三百年後,也是千仞寺僧人嗎?”

“不是,”她斬釘截鐵說道,心頭隐隐有痛,也隐隐有樂趣所在,仰頭笑道,“三百年後你是我夫君,你牽過我,抱過我,親過我,還入過我閨房中……”

清淺白皙的臉上頓時火燒般紅了起來,急忙退後了兩步,避過她的目光,轉身道:“施主切莫胡言,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這有什麽?”葉萋斐不依不饒地又繞到他跟前,“你還對我說過,你所以為的塵世美好,就在于一切都應是出乎意料,而我便是你的出乎意料!”

“我……我……”清淺臉面通紅,“我沒說過這樣的話!”

“這一世沒說過,三百年後的那一世便會這樣說了,”她笑,覺得他這模樣與江渚的不羁無束實在是有天壤之別,反而是有趣得緊,便再逗樂說道,“反正那些話你都會對我說的,那不如現在就先對我說說吧。”

“你……你你你……”他指着她,上下牙不停磕碰着。

的确與他那遁世清明、猶有佛光的模樣大相徑庭。

她發覺了樂趣,更想再進一步時,一旁響起了一個女子欣喜若狂的聲音:“小姐,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難怪我到處都找不到你!”

葉萋斐轉頭,看到一個陌生丫頭的面孔,一身鵝黃色的衣裙,聘聘婷婷的。

而小丫頭一見她這模樣,稍稍有些驚詫:“小姐哪裏換了這身衣衫?今日小姐生辰,可不是專門找揚州的繡娘做了身新衣,還專程來上香祈福的?”

她一臉茫然,但似乎聽出了些端倪。

原本以為她是孑然一身來到了這三百年的世間,但沒料到卻是與洛陽某家的小姐重了身份。

看來,這洛陽某家的小姐,便是那千佛洞中老妪年輕時罷了。

若她是她,那也無怪是同一個人了。

清淺嘴角彎了彎。

那小丫頭忙又對清淺道:“師父實在抱歉,我家小姐耽擱您了。”

“無礙,”他點頭,心頭牽連着,莫名地問出一句,“敢問是哪家的小姐?”

“天英镖局左小姐。”小丫頭道。

“左小姐?镖局?”葉萋斐更是一頭霧水,看着小丫頭,“我叫什麽名字?”

小丫頭怯怯瞥了她一眼:“左……左亦青……小姐,你不記得你叫什麽了?還有老爺夫人,還有你姐姐弟弟,你都不記得了?”

不是不記得,而是根本不知道啊!

但似乎,和三百年一樣,家中也是這些人。

過去幾個月家人皆離去,一出傷心未止,另一出傷心又至,而回這三百年前再能有家人相伴,她開始有些期待,不論他們是何禀性,又是什麽模樣,那也終歸是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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