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儀王蹙眉:“萋斐,你……”
“表哥如此雅興,一個人喝酒也不叫我?”葉萋斐假裝無意地又拿起那個酒壺,朝着他笑了笑。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低沉聲音問道,“你不是被發配去了河西走廊嗎?你現在在這裏若是被皇上發現,定是死罪!趕快離開!”
葉萋斐不住長嘆了一口氣:“表哥你以為你也逃得脫嗎……”
“什麽意思!”他瞪着她。
她随意晃了晃手中的酒壺,又擱在了桌上:“大約那太監很快便要來看看你是否還有氣兒了……聽妹妹一句勸吧,主動請旨離開長安,離開中原,否則躲得開一次,總不能一輩子都能躲得開。”
他臉色煞白,猛地搖了搖頭:“不會,皇兄他待我很好,爵位封賞,一樣都不缺,能給的東西……”
“在宮內那麽多年,這些話你真能騙得了自己?”葉萋斐道,“先帝逃離長安時,完全不顧姨娘在宮中是否安好,而當今聖上雖是你同父異母的兄長,你又可知姨娘因何而亡,榮王又是因何而亡……”
“信口胡謅,我怎會相信這些鬼話!”儀王有些怒氣,“看在我倆還是親戚的份上,你走吧!”
葉萋斐驀然嘆氣,指尖推了一下桌上的酒壺:“那行,表哥你自己多保重吧,我在世間親人所剩無幾,望你安好。”
說完,她悄然退下。
耳邊傳來了有東西落入水中的響聲,咕咚一下,沉了下去。
而她沒有停下腳步。
宿命已定,生死由天,一個人言輕,點到即止就可。況且他身為先帝皇子,養尊處優,身在宮中多年,又是劉太妃的小兒子,得了太多庇護和卵翼,本就是這種不識人間險惡的人。
也或者只是不願被喚醒罷了。
葉萋斐再到了紫宸殿外,蹲在檐頂上,揭開明色屋瓦一條縫,就望見腳下的昏暗大殿內皇帝正與張善在談話,零零碎碎的話語落入她耳中,分辨出來也大約都是些國事,她便也好脾氣地坐在上面等了起來,模糊間想起三百年前她也總是如此等在寮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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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在何處?
突然一個小太監急急慌慌地入了殿內禀報:“皇上不好了,儀王殿下投水自盡了!”
她擡起眉角。
皇帝如似不過聽聞一件吃飯睡覺的小事一般,面無波瀾:“依禮下葬。”
“可是……”小太監支支吾吾。
皇帝有些不耐煩:“有話快說!”
“有人見到那從三品禦史大夫葉啓的小女兒葉萋斐方才與儀王殿下在一起,還說了好些話,但突然間就不見了,”小太監埋下頭,聲音越來越小,“按理說她應當不能再入中原的,怎會入了皇城……”
皇帝這才變了臉色,急忙喚宮中侍衛加緊防守,跨出了紫宸殿。
張善不敢出,又不敢擅自離開紫宸殿,只得獨自立于偌大的殿中。
葉萋斐瞧準了時機,破檐直下,拔劍狠殺。
張善嗅見殺氣,下意識地往旁邊一縮,只見劍光從他的肩頭劈下,朝服長袖硬生生地被拉開了一道口子,晃晃悠悠地飄揚着。
“果然是你!你居然還有膽子回長安來,這次必然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張善怒目以視,拽住那被劈開的長袖。
葉萋斐懶得與他多說,又持劍快步朝他狠殺過去。
張善倉惶得四下躲避,一邊大聲叫道:“殺人了——快來人啊——”
正好被那皇帝喚來的一群侍衛沖入了紫宸殿內,迅速将殿內包圍了起來。
皇帝被幾個侍衛好生地護在其中,看着她,悠長地吐出了話:“朕念及着你爹過去對社稷也算是有功,跟念及着劉太妃的面子,才沒有殺你,你竟敢公然違抗聖旨,再回長安,還敢闖入紫宸殿?”
“若不回來,還真不知道您萬人之上之人,會故意殺我姨娘,還有榮王和儀王,”她說着,手指向了張善,“大約我爹什麽勾結叛軍的罪,也是你故意設計的吧?”
往三百年前走了一遭,沒想仇恨積怨卻未有淡漠一分一毫。
她雖然知道自己與三百年前的左亦青是同一人,但始終不明白兩人間何為會有此般牽連。
而那前塵舊事雖然全然歷經,再回來之後,慢慢又像只是南柯一夢,漸次不再真實清晰,只有那相依相偎時的甜蜜和漫長枯守時的悲涼仍銘刻于心。
所以她對清漠說那三百年前可以一筆勾銷,而這一世的債,卻絕不輕易諒解。
只是眼前形勢微妙,如此多人,憑她這一點莫名得來的武功,想要從如此多皇城禁內高手中突出重圍幾乎完全不可能,更別說要在這種情況下來殺了張父,而再想對皇帝手動更是難于上青天。
但她也知道她絕不能死,清沐那邊的事兒也還沒了結。
還有江渚……
她想到這個名字,重重地喘了口氣,握緊了長劍,掠身劈過了一個侍衛,跨步飛馳過了幾人,一劍搭在了張善的脖子上。
衆侍衛不敢輕易靠近,蠢蠢欲動地圍了上來。
張善不敢輕舉妄動,滿頭大汗,戰戰兢兢地斜眼看着葉萋斐,聲音跟跟着哆嗦起來:“你……你要如何?”
“我要如何?”她有些好笑,“你陷害我爹,這事兒我難道就要因此放手?”
說着,一步一步地往那紫宸殿外挪去。
葉萋斐望向那皇帝一臉漠然,也知他并無相救之意。
為區區一個臣子而亂了陣腳,損了皇城內衛,任憑哪個皇帝也不會做這種事。
而她似乎一瞬間也明白了劉太妃的處境,對先帝而言,不過只是後宮無數妃子中可有可無的一個,對當今這皇帝來說,更是毫無價值生死無關的一人。
一個人能在一個人的心裏究竟得幾分重量,才能稱得上能前世不忘,後世相随?
皇帝不願管這事,倒也令她一路順遂了許多。從紫宸殿出來,過了望仙臺,就見崇明門所在。
她緊緊縛住張善,甚至能感覺到他渾身顫抖,甚至好幾次想要拼死一搏,好在她及時發現化解,冷笑了一聲:“誣陷我爹時,你又何嘗準備給他留條活路。原本在一個朝堂,縱使你們來我家那次我有所禮節不周,拒絕了你家公子,但何須用條人命來償還?”
“果然……你以為你爹就真是正人君子,纖塵不染?”
“你什麽意思!”她怒吼了一聲。
眼看着皇城大門已在眼前。
“你爹剛入仕的時候,曾在街市上妄圖搭救一個凄苦女子,”張善嗤笑道,“那女子還真是可憐啊,面黃肌瘦,衣不蔽體,他便将她帶回家。”
葉萋斐不言,靜聽着。
“那女子告訴他,說她被人□□,還指出了□□她那人的住址相貌,繪聲繪色的,于是你爹便帶了手下去抓人,還真給他找到了一個青年。”
“那又如何?”她說,“我爹為人正直,路見不平,可有什麽錯?”
張善喝出一口氣:“是啊,人證鑿鑿,審了半天,那青年卻也是半個字都蹦不出來的傻子,被打得個半死,不久就撒手人寰了……但那女子卻被牽扯入另一命案,原本就是個十惡不赦之徒,故意誣陷了那青年,可憐一條人命……”
葉萋斐心頭咯噔一跳。
“你說,你爹的命重要,還是那青年的命重要?一命換一命,又有什麽錯?”張善嘴角彎起,但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全剩下苛刻的诘問。
葉萋斐表情凝固了,聽到身後有皇城侍衛壓低腳步聲而逐漸靠攏的聲響。
“那青年是我哥哥……”張善口中終于将最後幾只呼出,整個人似乎頹然而解脫般地松了一口氣。
葉萋斐的心沉沉的落下,劍從張善的喉嚨處松開,滑到地面,與石板間劃出了一條火星,随後迎面猝然而至的一片刀光劍影,身上密密麻麻地落下血痕,疼得彎下了腰。
張善早已經倉惶逃跑,不知所蹤。
那些侍衛見狀,更少了傷及朝臣的後顧之憂,蓄勢之下,劍光如潋。
葉萋斐躲閃不及,只得步步後撤,而那身後的宮內也應聲關下,活脫脫成了甕中之鼈,圍困其中。
一陣打鬥之後,她已是體力不支,眼看着就要身後異處,她割破了掌心,瞬間感到血脈沸騰起來,向着直沖上來的一個侍衛一手攔腰階段,一個猛推便将他推朝了他身後一人銳利的劍尖上。
衆人見她突然似變了一個人一般,如臨大敵,将她逼往牆角邊。
她身靠在牆角,想起三百年前西涼亡國之時,沮渠蒙遜帶人屠城時的場景。那時她一個人持劍面對着北涼千軍萬馬,身後黃沙飛揚,縱使有剎那間萬念俱灰的感覺,但看着被北涼軍屠殺的無辜百姓,卻還是咬緊了牙關。
那時候,清淺替她擋了一刀。
也是那時候,她終于真真切切地确認那人的心意。
他再是一臉遁世脫俗的模樣,大約也抵不住紅塵萬丈,若水湯湯。
但時過境遷,三百年後,她在這絕境之中,卻只會念着江渚的名,想起數年前相識這個少年時他的桀骜灑脫,恣意坦蕩。
再想起那一片朝陽,那一片落日。
一個侍衛持劍從她的脖頸處劃過,她下意識地轉身彎腰避閃,那劍從身後朱紅色的牆面上劃下一道深深的溝壑,刮下一層沙,落到她眼前。
她以為會迷了眼,側過頭去。
而那侍衛瞥見絕好的機會,揮起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