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若是沒有想錯的話,清漠應是在長安城內遇襲的。
因為只有如此,他才能極快得到皇城中出了亂子的消息,還能拖着重傷的身子趕來。
而長安人多,人氣太盛,妖魔鬼怪的氣息便顯得太弱。江渚在城內溜了好幾圈,仍然是沒有發現任何痕跡。
他疲累地慢悠悠地沿街而走,尋了個茶鋪要了碗水,就聽到一個客人一邊喝水一邊對友人道:“哎,你有沒有聽說大理寺張大人出事了?”
友人驚愕:“何事?”
江渚耳朵豎了起來,凝神屏息,又叫小二再斟了一壺茶。
從那兩人絮絮叨叨的閑聊中,他也聽出些頭緒來。
那日葉萋斐放過了張善,皇帝便以霍亂皇城為由,收了他的職權,這對于一生入仕為官的張善而言,無異于要了他的命。于是在回府後便開始高熱不退,渾渾噩噩地講起了胡話。
張嘉擔憂不已,只好去請大夫,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衆人皆知張善雖然沒有貶官降職,但也算是被皇帝罰了,不敢上門診治,病情便越拖越重,還一直嚷嚷着有人要收他的魂。
請不來大夫,張嘉只能暗中請各種江湖術士。而一個術士才到了張府大門前,就道張善是被邪魔上身了。
但術士擺弄了半天,施法無果,自己還瞬間就被一陣風吹成灰燼。
灰燼?江渚心頭盤繞着這字。
又聽到那友人問道:“那這不只能等死了嗎?”
“哪能啊,昨日不就來了個自稱是千仞寺的僧人嘛……”
“治好了?”
“也沒那麽容易,那僧人不知被什麽東西襲擊了,差點就出事,還好躲得快,否則小命怕是也搭上去了!”茶客娓娓說道,“只不過那僧人被襲擊之後,張父的病好像就好了一大半,換成是那僧人奄奄一息了。好在那張家公子是個善心的人,聽說還把那僧人留在府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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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渚聽到此,放下茶錢,直向着張府走去。
想到張家公子,他心頭幽幽有一股醋意爬了上來,像蟲子叮擾一般。
好在葉萋斐對張嘉沒什麽想法,而張嘉也是止乎禮的一個禮節之人,他便覺得不論是看在張嘉的面子上,還是看在所謂千仞寺僧人的面子上,都得往張府走這一趟。
張府外站着衆多看熱鬧的人,張府的下人跑出來趕人,就更引起衆人不嫌事大的哄笑聲。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張府此時的境遇和當初葉府被人搶掠的場景別無二致。
江渚站在人群中不言不語,又看到張嘉親自出來詢問情況,于是輕咳了一聲。
張嘉順聲望向了他,眉頭蹙了一下,轉頭對下人囑咐了幾句,便獨自入了府內。
那下人很快就湊到了江渚跟前,請他入內。
張府內上下都是一片混亂,張嘉一個人焦頭爛額地站在院前,指揮着下人們進進出出地服侍生死未蔔的張善和因受了刺激而剛剛昏厥過去的張母。
江渚客氣地走上前,朝張嘉行了個俗家禮:“請問那僧人何在?”
……
濃黑的霧氣将整個房間都填滿,江渚好不容易才從中分清了一人的身影。
那人堪堪地立定在黑霧之中,閉眼入定,肩上一只活物沖着那像是有生命的黑霧“嗷嗷”直叫着。
黑霧幻化出了人形,一會兒又似妖似魔地無定性,詭谲妖冶,時時發出刺耳尖銳的嗚咽叫聲,與那人肩上的活物你來我往的,相互叫嚣而克制着,整個屋子都随之微微震顫着。
那黑霧像是長了眼睛,瞥見了江渚,繼而凝成一團濃黑人影,款款踱步般走到了他的跟前,竟然開口喚道:“你終于來了啊……”
這聲音非男非女,雌雄難分,音調拖得老長,最後調子一揚,竟然唱出了戲腔。
江渚趁機看向了那僧人,看到他合十的指尖也慢慢變黑,他肩上的那活物是一只赤褐色的狐貍。
“清沐師兄……”江渚驚訝地叫道。
在河西走廊時,清沐傷了他,又将葉萋斐抓走。後來他在敦煌城中尋找兩人的下落,誤入了暗道中,卻将前塵舊事一應想起,一路打聽着往中原而來,在長安城外聽到了皇城出亂子的消息,趕去救了葉萋斐,卻不知她如何從清沐手中逃脫。
狐貍從清沐肩上躍身跳下,撲朝了那黑霧。
黑霧散開,它撲了個空,咬牙切齒地對着周遭嘶叫。
而黑霧間蹙然一道火紅的光亮殺氣肆虐。
江渚忙對那狐貍大叫了一聲:“小心啊!”
狐貍警惕回頭,圓溜溜的雙眼瞪得更大。
江渚提劍擋去了它跟前,像是碰到了什麽硬物,但卻感到虛無得完全不知打向了何處,劍身空擊了一下,手臂上有種被使力過度的酸澀。
那狐貍尖叫着跳上了清沐的肩膀,但清沐卻還是一動不動地站着,雙唇輕輕開啓,輕輕誦念着什麽,而他指尖上的黑色越來越深,漸漸脫落化灰。
黑霧猶如被什麽東西縛住,停在半空不動。
狐貍趁機從清沐手腕将那佛珠叼起,往那黑霧處一抛,就像在河西走廊時那次抓葉萋斐一樣,那佛珠立馬就燃起熊焰,火蛇一般地呲牙咬住了黑霧。
黑霧掙脫了好幾下,那串佛珠卻是越纏越緊,黑霧發出像是嗚咽的哭聲,居然令人有些心酸。
清沐擡起雙眼,臉色頗為難看,更夾雜了幾分苦澀。
正是這時,那火蛇通紅的火焰突然熄滅,一顆顆掉下地。
清沐猛地睜開雙眼,黑霧中那道通紅的光亮一下子沖入他眼中,雙目頓時血噴出來,他痛苦地捂眼痛嚎,跪下地來。
黑霧似乎也用盡了全力,在他身旁慢慢變淡,直至消失。
狐貍嗚咽着,前爪碰了碰清沐的身子,又一個勁兒地擠到他的腿上,蜷縮成一個毛團,擡起絨絨的小臉,在他身上又蹭了蹭。
“清沐師兄,你怎樣了?”江渚也沖到了清沐跟前,擔憂地看着他滿臉是血,雙眼之處成了兩個黑色的窟窿,還在不停地冒着血,一點一點地滴在狐貍赤褐色的皮毛上。
狐貍一邊嗚嗚咽咽地哼着,一邊凄哀地望向了江渚,毛茸茸的爪子擡頭,眨了眨烏黑的雙眼,哼出了長長的一聲嘆息。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清沐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
……
清沐的手掌已經變黑,指頭一個接一個地掉落下來,化成了灰,雙耳也開始慢慢變黑。
他盤坐在地上,閉上雙眼,不停誦經。
而身上的疼痛也令他不時蹙緊了眉心,汗水浸濕了僧袍,額角也全是突兀的青筋。
狐貍嗚嗚咽咽的聲音越來越急,江渚也越來越着急。
他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但清沐此時卻是命在旦夕,保命為上,根本無法與他說話。
他只能将目光投向狐貍,看着它烏溜溜的雙眼前蒙上了一層霧,一眨眼,滾圓的淚珠就掉下來。
它擡起爪子,推了推他的手,嗷嗷嗷嗷地叫了半晌,訴說着什麽。
“不可以!”一旁的清沐又用力地開口,“我救下了你,你……你得給我好好活着……百年之後,才能得大成……”
“妖獸?”江渚這才醒悟過來為何這狐貍如此通人性,原是一只有修行的小妖。
可他不明白,清沐一向視妖魔鬼怪為眼中釘肉中刺,為何會救下這樣一個妖獸。
狐貍整個面絨絨的小臉都快皺在一起,突然跳到了清沐的肩上。
清沐渾身像是要散架了一樣,吃疼地咬住牙,耳垂就掉了下來。而他的手掌一大半都已經化為了灰燼不見,手腕也已經變黑,裂開了口子,大約不多一會兒也會掉下來。
“師兄,你這樣不行,你就讓它……”江渚慌慌張張說道。
他雖然聽不懂那狐貍說什麽,但卻明白它想要做什麽。而既然知道了它是妖獸,它的一切動機就再明顯不過了。
狐貍朝着空中嘶長了聲音,小臉貼在了清沐的臉上,萬般留戀。
“不可以!”清沐的聲音雖弱,卻也是無比嚴厲。
狐貍望了江渚一眼。
江渚心領神會,只咬住唇角,道了一聲:“師兄,得罪了!”
說罷,從身後一把扣住了清沐的雙手,聽到他手臂上發出“咔擦”一聲碎裂的聲響,心中也是一碎,但還是急忙對那狐貍喚道:“快!就此時了!”
“快放開我……江渚……你……”清沐聲音虛弱,拼盡了全身力氣掙紮,一用力間,胳膊脆裂一響。
江渚渾身發毛,僵硬起來。
狐貍蹲坐在清沐跟前,赤褐色的毛發根根豎了起來,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火焰越燒越烈,竄起了一人之高,而它的身子也變得透明熹微,像一道倒塌的牆一般,向着掙紮着的清沐直直地蓋了下去。
再沒有了狐貍的任何影子。
它就像是憑空消失在了這世間。
清沐停止了掙紮,再一把将江渚甩到牆角,然後站起身來,緩緩睜開了雙眼。
手掌重新長了出來,手指齊全。
他臉上還挂着未幹透的血跡,與烏黑的眸子相映襯着,顯出了無比狠辣的戾氣。
“誰讓你自作主張的!”清沐朝向江渚,低聲問着,但語氣卻帶着怨怒和哀傷。
“若不是如此,你就死定了!”江渚道,“那狐妖犧牲了自己百年修行來救你……”
“生死有命,誰需要它犧牲什麽!”清沐怒吼了一聲,眼圈也紅了,擡起頭,四下看了看這空落落的屋子,已然沒有了任何那狐貍的痕跡。
一恍然間,一小簇赤褐色的毛發從空中悠悠揚揚地落了下來。
清沐攤開手,那毛發飄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