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一更)

放學回到家,許欣望見屋裏沒亮燈,李月華還沒回。

許欣眼皮跳了挑,抓着鑰匙上樓,上到二樓,正對走廊的一戶房間門口,吳嬸正抱着哭得可憐的滾圓小胖墩坐在過道上。小胖墩穿着紅色開裆褲,大半個白胖屁股蛋兒露在了外頭,頭頂昏黃的白熾燈照了下來,把所有人的臉都照得深深凹陷下去。

“你媽媽是不是要結婚了?”吳嬸嗑着瓜子,邊說邊吐瓜子殼,在腳邊積了一地。

“不知道。”許欣敷衍地回答,她加快腳步,一步跨上兩個臺階。

“那個男的多大了啊,看起來快五十了吧?是不是還有一個女兒?他跟他老婆離幹淨了嗎?”

“不知道。”

“那女兒呢?那女兒跟誰?”

“不知道。”

“啧啧啧,那男的可有錢吧。”

“不知道。”

“诶……你跑什麽?我還沒問完呢!”

許欣快速走過轉角,聽見身後吳嬸在樓下暗暗罵了一句“臭丫頭。”

許欣回家窩在房間寫題,她拉開了一點窗簾,從這個角度看下去,可以看見樓前狹窄的小巷。

小巷現在靜悄悄的,沒有車,幾戶人家亮着燈,抽油煙機呼呼響,到處都是煙火氣。

晚上十點的時候,巷子裏響起來機動車馬達聲。明晃晃的車燈照了進來,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樓下,緊接着,門外傳來斷斷續續的輕笑聲和女人高跟鞋的噠噠聲。

他們上樓,進屋,然後她的門被敲響,“許欣,”李月華笑着說:“出來,家裏有客人了。”

許欣瞪着桌上的書本,将手裏的筆杆摔在筆記本上,黑色水性筆在幾何圖上劃了一條亂七八糟的線。

她“嘭”地踢開門,垂着的眼看客廳沙發前那雙肥大的黑色寬頭皮鞋。

李月華穿了一件酒紅色旗袍,手裏拿着盛紅酒的玻璃杯。

她過來牽她的手,領着許欣到吳建軍面前,說:“許欣,快,叫叔叔好。”

吳建軍在的時候,李月華總是心情特別好,有心情拿出最溫和的那一面對她。

許欣不說話。

吳建軍便說:“挺秀氣的,随你。”

他長得實在太胖了,以至于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橫肉跟着抖了又抖,他似乎換了塊手表,上次那塊是金色的,這次是銀色的,表面很大,一圈碎鑽的光晃眼得看不清指針。

“哎呀,說什麽呢,”李月華咯咯笑,她推着許欣說:“我家欣欣跟岳冉一般大呢。”

吳建軍鼻孔喘氣,肥短的手指漫不經心地點了點許欣:“她成績好不好?”

“還行吧,”李月華謙虛道,她看着許欣說:“這孩子,驕傲得很,考了個不錯的分,眼睛就到腦袋頂上去了。

李月華不會說她一句好的,這一點許欣很早就習慣了,即便她不只是考了一個還不錯的分——她考了W中全校第一,她的班主任曾經說,從來沒有見過像她這麽優秀,還這麽努力的孩子。

“哦。”吳建軍并不關心子女的成績,成績不好也沒關系,反正他有錢,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當你有錢的時候,你就會發現什麽地方你都能去。

幾句簡短、不走心的寒暄過後,吳建軍開始看表盤上的時間,李月華的笑音中立刻出現了明顯的停頓。

她害怕吳建軍馬上要走,吳建軍在這個房子裏,從來沒有待夠過十分鐘,包括他們在床上的時間。

李月華背過身,在吳建軍看不到的地方,叱許欣:“從進來到現在,怎麽一句好話都不會說,叫人,聽見沒?”

許欣扭過臉,依然不說話。

吳建軍臉上的笑漸漸僵硬了下去。

他的臉上已隐隐浮出了一絲不耐煩,肥碩的身體向後仰,從懷中掏出錢包,看也不看,抽出一沓錢,向許欣遞去,似笑非笑,說:“是吳叔叔不好,見了面連個禮物都沒帶,你們現在小姑娘都喜歡什麽我也不知道,這些錢給你,拿去花。”

許欣不動。

李月華面上表情愈發陰晴不定。她替許欣将錢接了過去,塞進她手裏,咬牙切齒地說:“看我生了個什麽小祖宗,吳叔叔好心給你錢花,都不知道接着?回你屋去,晚上別出來了,知道了麽?”

許欣看着那把紅鈔票,嗤笑了一聲,她挑釁地看着吳建軍,語氣平淡地說:“吳叔叔不是大老板麽?就這麽點錢?”

像吳建軍這種人,好面子,愛聽好話,愛戴高帽子,最恨被人譏諷沒排面,果然吳建軍的臉肉眼可見地僵了下去,他定定地瞪着許欣,驚訝這個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年輕女孩,怎麽會說出這種話來。

李月華更是臉色煞白,這是自己的女兒,是看不上的拖油瓶,她這麽說,就是在給她甩巴掌。

吳建軍瞪着許欣喘粗氣,常年抽煙的肺部像是抽風機一樣呼呼響。他知道許欣是故意這麽說的,就是要他難堪,但她這種一招就是管用,他受不了別人說他沒有錢。他陰沉不定地從錢夾裏搜出了一些多的鈔票。

他身上的現金并不多,這基本上已經是他全部的錢。

“夠不夠?”他說:“現在沒人把現金帶身上。”

許欣抓着那把紅鈔票,點了點,嗤笑,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門關上,門外李月華在跟吳建軍賠不是,“這臭丫頭,什麽壞脾氣?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許欣看着手裏的鈔票,她數了一遍,一共十五張,很新,連號的。

一千五意味着什麽?可能是像吳岳冉這樣的人一個月的零花錢;也可能是一個貧窮地方一家三口一年的吃穿用度。同樣一筆錢,對于不同的人而言意味着不同的東西,于許欣而言,一千五意味着一個學期的學雜費、新校服費,和一張去遠方的機票,

她不想收下吳建軍假惺惺的好意,一點不想,但她卻又是這麽的需要這筆錢。

她好像面臨了一道難題——如果迫不得已,你是願意吞下一只癞蛤|蟆,還是吞下一只蒼蠅?

門外,李月華和吳建軍的笑聲漸漸小了下去,他們進入卧室,打開了震耳欲聾地音響。

許欣對着那筆錢出了好久的神,最後十指并攏,将錢揉做了一團。

紅色塑料操場被太陽曬出一層水蒸氣,一只籃球砸進了許欣腳邊唯一片綠蔭裏。

“球扔回來呀!”

陽光下,岑北亭連蹦帶跳地跑了過來。

他穿着校服的白襯衣,滿身大汗,他皮膚很白,越出汗反而看起來越白,越幹淨。

“扔過來!”他誇張地沖她揮動手臂,示意許欣将球扔過來。

籃球滾在了許欣腳邊,撞到穿着白色棉襪的腳踝後彈開,然後滴溜溜地向下一級臺階滾去。

“許欣!籃球!”岑北亭扯着嗓門喊道。

太陽把她曬得快融化了,許欣懶得動,眼看着球要越滾越遠了,她終于慢吞吞地伸出手臂,勾住籃球,往岑北亭的方向砸了過去。

岑北亭跳了起來,像扣籃一樣張開手掌,截下半空中的籃球。許欣力氣不算小,籃球飛了好遠,岑北亭手掌接住時,發出一聲巨大的撞擊聲。

岑北亭歪了歪頭,和他那群歡呼雀躍的隊員一起,對許欣吹了一聲輕佻的口哨。

籃球賽繼續進行着,許欣看不懂,只覺得那一枚紅色的籃球幾乎要晃花她的眼睛。

球場上,穿着白色運動服的岑北亭就像一陣旋風。

他爆發力極強,有一顆與他陽光開朗外表不相符的進取心。他熱愛對抗和進攻,帶着隊友在對方的籃球框下不斷攻城略地。

扣籃。

沒進。

截斷傳球,轉身,假動作閃過三人,再扣籃。

這一次,球進了。

在裁判員尖銳的哨聲裏,籃球從籃球框裏墜在地上。

岑北亭手指指天,在尖叫聲中脫掉了白色運動外套,被汗水濕透了的白色背心隐隐綽綽的映出了他小腹肌肉的形狀,已經接近成人的肩膀打開,厚實的肩胛骨突兀的繃起。

許欣用手背搭住被太陽照得發紅的眼睛,嘟囔:“辣眼睛。”

“喂!”

許欣睜開眼睛的時候,岑北亭重重地坐了過來。

他大手勾着籃球,“哐哐”地拍來拍去,肩膀上還有水珠,細細密密地趴在凸出的手臂肌肉上。

他身上太熱了,像頭頂毒辣的太陽似的,一陣一陣冒着熱氣。

“坐這兒幹嘛呢?”岑北亭笑眯眯地問。

沒幹嘛。

“哦,我知道了。”岑北亭在許欣開口前臭美地捋了捋劉海,說:“你是不是在偷看我打球呢?”

許欣:“……”

“嗨,這種事兒,”岑北亭啧啧道:“何必躲着呢?又不是不讓你看,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咯。”

他得意洋洋地展開兩條手臂,往後靠,躺在臺階上,他敞開了兩條大長腿,一個人足足占了三個人的地兒。

看個屁!明明什麽都沒看!

許欣白眼幾乎要翻到天上去了,白色球鞋在斑駁的樹影上踩來踩去。

太自戀了,自戀鬼!操場是你家的嗎?

就不能出來曬太陽嗎?她憤然地擦了把臉上的汗。

“我沒看你,”許欣悶悶地說:“我就出來透透氣。”

“哦。”岑北亭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壓根不信。

他篤定,許欣肯定是出來看他的,畢竟他這麽帥氣。

操場上的太陽太毒了,離開了籃球場,岑北亭也蔫了不少,他舉起手背擋眼皮,懶洋洋地羅裏吧嗦:“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沒關系,真的,全校女生都愛看我打籃球,你是我同桌,就咱倆這關系,你想看我打球直接跟我說,我給你安排VIP席位,你也不用躲這兒偷偷摸摸。”

每次都是這樣,岑北亭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就讓人腦溢血。

許欣努力深呼吸,壓下被太陽烤出來的火氣,說:“我不看籃球,看不懂!”

“看不懂?!”岑北亭一臉誇張,狐疑地瞪着許欣看來看去,“你智商,不至于吧。”

許欣:“……”

她撇撇嘴,說:“看不懂,不知道有什麽好看的,十個人,一個球,搶來搶去。”

岑北亭捂住胸口,做出馬上要心肌梗塞的模樣,他食指抵在手掌上,說:“你別說話了,再說話你和我兩個人中間一定有一個要住院了。”

這時跟岑北亭同隊的李曉侯過來了,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岑北亭!原來你躲這兒呢!撩妹子就撩妹子,把球給老子啊!”

他三步并作兩步上了臺階,搶岑北亭勾在手臂下的籃球。

岑北亭毫無防範之心,被李曉侯把籃球搶了過去。

“偷襲,靠!”岑北亭懶洋洋地說。

太陽太毒了,烤得橡膠操場要融化了。

岑北亭斜靠在臺階上,不知道看見了什麽,突然笑了起來。

他用手肘推了推許欣,說:“你猜男生為什麽喜歡打籃球?”

許欣問:“為什麽?”

岑北亭努了努嘴,對圍在籃球場邊那一圈兒花兒吹了一個熟練的口哨,說:“為了追女生呗,你看,來看籃球的都是漂亮妹子。”

許欣跟着岑北亭擡頭看,不遠處籃球場對角線的樹蔭下,十來個青春洋溢的女孩正穿着白色襯衣和紅色超短裙跳操。

“噓~”李曉侯吹了一聲口哨,眼睛目不轉睛,眼珠子恨不得都要蹬掉了,說:“看到了嗎?那個是李夢……”

“誰啊?”岑北亭随口問。

“啧。”李曉侯嫌岑北亭打擾自己看美女,說:“白衣服那個啊!”

“你色盲嗎?”岑北亭說:“她們誰穿的不是白衣服?”

“中間那個!”李曉侯吼道。他眼睛珠子恨不得要瞪出來了,問岑北亭,說:“你最喜歡哪個?”

岑北亭在眼皮前支涼棚,遠遠望了一眼,不鹹不淡地說:“都喜歡啊。”

李曉侯用手腕夾岑北亭的脖子,他眼神期待地說:“認真點!中間那個!漂亮吧?是啦啦隊隊長。”

“還行,”他展開手臂,懶洋洋地靠在階梯上,點評道:“看妹子,第一眼,一定看腿。首先,小腿一定要細、直,然後是膝蓋,要平的,磕磕巴巴就不太好看,最好還要帶點粉……”

說道這裏,岑北亭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了那雙斜并在一起,靠在自己腳邊的雪花似的腳踝上,真白,會反光似的。

許欣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黑。

她冷眼聽完岑北亭滔滔不絕地跟李曉侯分享完如何正确地欣賞妹子的美貌,然後站起來對着岑北亭橫在階梯中間的大長腿踹了一腳,“岑北亭,你真猥瑣。”

“靠,”岑北亭被踢得一臉懵,捂着腿說:“我怎麽了?我說什麽了?”

許欣轉身就走。

岑北亭在身後喊,“你別走啊!把話說清楚,我怎麽就猥瑣了?”

“喂!”

他在臺階上靠着,手掌在眼前搭涼帳,看着和李曉侯相反的方向,沖着許欣的背影直嚷嚷。“看妹子不先看腿看什麽?看臉啊?”

許欣越走越遠,岑北亭眯了眯眼。

他又啧了一聲,他就知道,自己沒說錯,看女生,就應該先看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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