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合光巷
秋後的細雨纏綿,無聲地吸附在窗玻璃上,少了點惹人喜的生機。
卧室的牆上又“砰”地一聲悶響,大概是隔壁的窗也沒關,成年男人的聲音格外響亮,穿透力極強,混着淅瀝雨聲飄來。
宛風從一篇暖黃的臺燈光中擡頭,隔壁的聲音鑽進耳朵:“何骅枼你個小兔崽子給我出來!”
“嘁,我是小兔崽子你是什麽?你怎麽不說我是小王八蛋呢,我媽不是都這麽說咱倆?”
成年男人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宛風以為隔壁的戰争平息之時傳來了更大的一聲巨響,像是什麽東西在地上碎裂的聲音。
宛風嘆了口氣,放下手裏的筆起身把窗戶關上,又拉緊了窗簾。
他一直想不通,隔壁那個三口之家,父親愛喝好賭,母親脾氣古怪,孩子陰陰郁郁看誰都一臉不爽的樣子,這樣的一家子到底是怎麽擁有這樣一套號稱“祖傳”下來的千萬房産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要知道合光巷口只有的西式洋樓建築只有這兩棟,他家是當年爸媽斥了巨資從法國商人手裏買來的,相比之下,隔壁怎麽想都有點空手套白狼的意思。
他坐回書桌前,腦袋裏全都是隔壁剛才各種激烈的争吵和東西摔裂的聲音。再看印刷板正的物化試題,怎麽也沒有思路。
他揉亂了頭發,把筆摔在桌上出了門。臺燈的黃光暖暖柔柔的,把筆尖的影子拉長投在那張印滿了試題的紙上——
中考理綜重點試題彙總。
宛風走下樓,從客廳垃圾桶裏把黢黑的垃圾袋拎出來,草草地系了個口,邊跟爸媽打招呼邊往門外走:“做題做累了,出去扔個垃圾換換腦子。”
耿珏從沙發上起了身,叫他:“哎,帶傘!”
宛風朝身後擺擺手,将上衣的連帽兜在腦袋上:“這點雨。”
他拎着垃圾關上自家院門,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隔壁。室外已經聽不出任何異常,屋內也充盈着暖洋洋的光,好像戰火在瞬間平息了下來。
實際上,這棟和自家牆壁都連襟的房子裏,這樣的戲碼三天兩頭就會上演一次,從他搬來之後的十年裏,從未間斷過。
宛風聳了聳肩,不屑于多管閑事,扭身走向巷口的垃圾箱,手臂一甩,黑色垃圾袋在空中甩出完美的抛物線,精準無誤地落進分類垃圾桶裏。
他拍拍手往回走,看見剛在自己腦袋裏出現過的本尊站在巷口的路燈下抽煙。
燈光由上發散,将斜織的雨絲映成了幕,把燈下的人完全籠罩在暖黃色的光裏。煙霧接連不斷地從他的嘴巴和鼻孔裏噴吐出來,讓宛風更看不太清他的面容。
“看夠了麽。”那人上下唇微啓,帶出一縷煙霧直沖進宛風的鼻腔,讓從不抽煙的他蹙起了眉頭。
宛風對這聲不太客氣的招呼倒沒有特別在意,順勢往前挪了一步,這讓他得以燈光和煙霧疊在一起的朦胧,看清了眼前這個本該熟悉卻又格外陌生的同齡人。
宛風沒有回答,定睛看着眼前的人:“你額頭都出血了,不疼麽?”
何骅枼聞言愣了一下,伸手摸了一把,指尖微熱;拿下來一看,果然是紅的。
“哦,”何骅枼不是很在意,從嘴裏抽出煙,并不打算理會,“習慣了,沒感覺了。”
宛風“啧”了一聲,從衣兜裏掏出手機,打開前置放在何骅枼面前:“你自己看,硬幣那麽大了都。”
何骅枼從善如流,湊近了看,好像确實有一塊紅腫隐匿在發際線前後,若隐若現。
何骅枼是內雙,對着手機照的時候微微擡着頭,眼尾的兩層就變得更加明顯。宛風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觀察他的鄰居,何骅枼的眼角,就在內雙的分層延伸消失的地方,有一道一公分左右的疤痕,可能是時間久了,泛着點淡淡的粉色。
“沒事,”何骅枼依舊不以為意,草草地在算不得長的頭發上整理了一把,“自己會好的。”
宛風皺眉:“不處理會破傷風,要人命的。”
何骅枼沒看他,又吐出一個煙圈,語氣淡淡的,沒有什麽感情:“反正以前也從沒處理過,也沒見有過什麽事。”
很平淡的語氣,聽不出疼,也聽不出憤怒,就像在和他讨論晚餐吃了什麽一樣平常。
宛風沉默了幾秒,丢下一句“随便你”轉身拐回了合光巷。
對方漠然的态度和陰沉的眼神讓宛風難能适應,那種感覺就像一團火燒到最後,只剩一小簇火苗在茍延殘喘,卻強撐着始終不肯熄滅。
在掙紮,又不屑掙紮。又悲觀又執拗。
何骅枼像是早有預料般地,“嘁”了一聲,抽了最後一口,把煙頭扔在地上碾滅,擡腳往和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宛風回去後隔壁倒是安靜了一整晚,再沒發出什麽奇怪的動靜,他也終于安心地刷完了剩下的幾道理綜題。
次日清早宛風從院子裏推出自行車,剛關上門準備出發,隔壁也傳來了開門的聲音。他轉頭,看到并不是昨晚那張臉,心裏莫名地失落了一下。
何廣智拉開門出來,嘴裏罵罵咧咧地:“臭小子真他媽敢一晚上不回家,艹,晚上回來收拾不服帖你。”
關上門看見自家門把手上挂着裝得滿滿的袋子,解開一看全是消炎藥,就朝着屋子裏面喊:“汪美娜你買藥了?”
屋裏傳來女聲,橫跨整個院子飄到宛風耳朵裏:“沒有啊——”
何廣智三兩下系了個扣,往院子裏地上随便一扔:“狗東西還學會偷偷瞎花錢買這些亂七八糟的藥了。”
宛風親眼看着那袋子消炎藥像垃圾一樣被扔進隔壁院子裏,心裏有點不爽,皺起了眉頭。不遠處的成年男人關上門正好和他的視線撞個正着,何廣智剛剛的一切言行被宛風盡收眼底,盡管有些反感,還是礙于晚輩對長輩的禮貌客氣了一句:“叔叔早上好。”
何廣智立刻換了一幅和藹可親的樣子:“哎好好好,去上學呀?叔叔祝你學業有成啊!”
說完還在末尾跟上一句:“啧,重點初中還真是不一樣。”
宛風之前出門上學的時候見過何骅枼剛好拐出小巷子的背影,穿的校服淡綠淡綠的,屬于離家不遠的五中。
如果嚴格按照政策劃分,宛風也該去五中的。宛風家當年花了幾萬塊的擇校費,把他送進了一街之隔卻被劃入了另一個區劃的一中。
宛風蹬着自行車等紅綠燈的間隙,心想隔壁那兩個成年人脾氣大人還摳。住的房子一平方的價格一只手都數不過來,怎麽就幾萬塊都舍不得花?五中那是什麽環境,烏煙瘴氣,論鄙視鏈都不知道和一中之間隔了多少個二三四中。
然後宛風想,可能他們家全部家當也就是這套不知道什麽時候傳下來的房子了。
當天是周一,晚自習放得晚,宛風車騎到巷口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昨天的那個人還是站在昨天那盞路燈下,看起來像是在等什麽人。
宛風想着他怎麽放學那麽早,轉念一想他們學校之間的差距,又覺得可以理解。他想起昨晚對方的态度有點不爽,也沒覺得人家是在等他,蹬了一腳車磴子打算直接無視掉他拐進裏巷。
何骅枼看見宛風出現,直接從臺階上跨上馬路,站在自行車要騎過的地方直接伸手攔停。
宛風剛加起速,被何骅枼這麽一搞下意識地捏緊了剎車,身體因為慣性向前猛沖了一下:“喂你幹什麽!”
何骅枼不跟他羅嗦直切正題:“我們家院子裏那堆消炎藥是你放的?”
何骅枼校服袖子撸到了胳膊肘,裸露在空氣裏的部分又新添了幾道淤痕,嘴唇血色也不是很好看。想起早上出門前何廣智嘟嘟囔囔的話,想想父子倆估計真的因為那袋藥動手了。
宛風大大方方承認:“是。”
何骅枼臉上的糾結轉瞬即逝:“我不用你多管閑事。”
這不是宛風第一次從對方口中聽到類似的話。才搬來沒多久的時候,隔壁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被父親拎着脖領子從屋裏扔在院子中央讓他跪着,一跪就是一天。
宛風扒着牆頭,壓低聲音朝他喊:“你別跪了,你要不偷偷來我家吧,你爸發現不了的!”
跪在地上的小男孩扭過頭對着他,臉上有一道很新鮮的被皮帶抽出來的紅印。
宛風從他臉上分明看出了一點動搖和希冀,正以為他要起身偷渡到他家的時候又把頭一別,留給他一句:“不用你管。”
三伏天他就在大太陽底下跪着,滿臉的汗,整張臉紅得淹沒了之前還無比明顯的皮帶印。
那之後宛風還真再沒問過一句,明明越過一道矮牆就能産生的交集,最終卻變成了偶然對視間的相顧無言。
他不是那種喜歡強人所難或者必須要跟誰做朋友的人。隔壁男生的眼神幽幽陰陰的,仿佛看什麽都提不起欲望,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
宛風會意,點點頭:“行。”
何骅枼顯然沒想到宛風答應得這麽爽快,愣了一下,又覺得沒什麽要繼續說的了,轉身要往回走。
“哎,”宛風從身後叫住他,“你至少告訴我你叫什麽吧,這麽多年臉都混熟了,我總不能老管你叫‘喂’、‘哎’什麽的吧?”
何骅枼轉身,神色淡淡的,光看着他不說話。
宛風只好先自報家門以示誠意:“宛風。”
“何骅枼。”
何骅枼留下個名字扭頭就走,多說一個字的機會都沒給宛風留。
宛風腦袋裏最先想到的是“何華業”,一時間感覺這個鄰居的名字怎麽有點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