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思政殿中的蠟燭燃了一宿,秦王嬴政伏在案上,思慮良久。

聞昱從外間走來,特意放輕了腳步聲,嬴祁自然聽得出,便對聞昱招招手道:“啊昱你來了。”

聞昱剛要行禮,卻看見嬴祁的眉頭皺了皺,道:“不是說了麽,這兒只有你我,不必那些虛禮。”兄弟君臣,自古只有其一,但他們又到底是不一樣的。

“大王在愁些什麽?”有些話,只有他們知道,甚至是嬴祁愛而不得的蘇信都難以知曉的。

案頭上擱着幾卷竹簡,有被打開的痕跡,角落裏隐隐透出一個“燕”字。聞昱便心下了然了,他動動眼皮子,垂頭默立着。

嬴祁猛的一擡起頭,問:“七國之中,誰最弱?”

聞昱道:“自然是燕國。”

他低頭沉思,确實,當今七國,只有燕國距離秦國最近且處于弱勢,只是......

“莫非大王有挂念的人在燕國?”聞昱眯了眯眼,一針見血。

嬴祁不回答,聞昱又步步緊逼:“大王難道忘了,您迎娶燕國公主的目的?不過是假意和好,使之掉以輕心。”

壓迫的視線從桌案之下的大殿中迫近贏祁,連空氣都勒緊人的喉嚨,一點聲音也發不出,聞昱看着他,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大王,您答應過臣的。”

似乎是想到什麽極為久遠的事,卻仿佛還似昨日之事一般歷歷在目。那些血,那些恨,那些失去的生命,午夜時分,總是會問贏祁:王上可曾忘了對我等的誓言?

”不!”他喊出來,難得淋漓盡致地這樣的吼出來:“寡人永遠記得,那一日。”

那種血海深仇是再深的情感也無法阻擋的,你要盛世升平,我卻要颠覆乾坤。

忽然想起那一日,蘇信說:“你若答應我此生永不與燕國為敵,我便随你入宮。”卻到底是錯付了東君。

“無論誰,也不能阻擋寡人。”

聞昱滿意地低下了頭,很好,贏祁你并沒有背叛“我們”,只有我們,才是最相似的。他看向贏祁,眼眸裏是難以掩飾的火熱,仿佛一只獵豹,在伺機窺得,所想要的獵物。

”大王,王後娘娘今晨早起不适,煩問大王可有空去看一看?”

聞昱看了看贏祁,又望着傳話的宮女,似笑非笑地問贏祁:“大王可要去看一看王後?”

贏祁一皺眉,那宮女立馬識相地退了出去,聞昱一向是最了解他的,便問:“聽說上月清晨大王在王後宮裏發了好大一通火,卻不知為何。”

自然,贏祁是不想說的,被一個女人下了藥給迷jian這種事該怎樣說出來?倒是燕姬,比起小時候來,膽色不遑多讓啊:“哼。”

但看他面色鐵青,聞昱也不敢多問,但是大約也猜到了些什麽,只是委婉地說:“大王可有措施?”

措施自然是沒有的,贏祁從未經過人事,對這些倒還陌生,也無人會主動提醒秦王,但是經聞昱這一提醒,倒讓贏祁想起來了,最重要的事給忘了!

“該死!”贏祁暗罵。

聞昱略一沉思,道:“若此行成功,燕國已不足為患,大王也需要子嗣,若真是有了,也是天命所歸。”

“擺駕去王後宮。”

贏祁一進去,迎接的侍女跪了一地,贏祁什麽話也沒說,徑直往內室走去,燕姬臉色好似有些不太好,隔着簾子看不大真切,只是着肚子,半躺在床上。

“王上!您怎麽來了!”燕姬好似剛從夢中醒來,乍然看見贏祁倒是吓了一跳,忙掩口失聲驚呼,并迅速從床上下來行禮,贏祁任由她跪下去,燕姬只感覺如芒在背。

“聽聞今晨王後有些不舒服,可讓醫官瞧過了沒有?”

“回王上,已......已是瞧過了。”燕姬臉色本就不好,此刻愈發蒼白,仿佛瞬間被抽掉了所有血色,到底是年輕,未經過許多風雨,這一切皆落在贏祁的眼中,敢算計他?憑着當年的那一絲情分,就敢肆意在秦國為所欲為?燕國人還真是一貫的不知天高地厚啊。

贏祁道:“怎麽吞吞吐吐,莫不是有事瞞着寡人?”他最後這幾字刻意咬得極重,燕姬情不自禁地猛地一哆嗦,頭埋得更低了:“回......回王上,醫官說......說是臣妾有了......”

“有了什麽?”他循循誘導,好像并不是來興師問罪,而是真的關心她,真的想知道她的情況。可是燕姬明白,他只是故意,故意想讓她明白,秦國是他的地盤,整個秦宮都是他的,所有人的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間。

“有了大王的骨肉。”這話一說完,仿佛全身的力氣被抽走,卻也感覺到一個包袱悄然落地,既然到了如此地步,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反正目的已然達到。

贏祁突然伸手攥住燕姬的臉,使她的眼睛對着他的,一字一句道:“你以為,一個孩子,便可以扭轉局勢了嗎?這孩子,你得生下來,寡人倒要看看,你的算計有多高明!來人!沒有寡人的吩咐,王後不可離開此處半步,若是王後肚子裏的孩子有何閃失,便拿你們的命來賠!”

燕姬癱倒在地上,裏頭的中衣早已全然濕透,原來自己的謀算在他的眼中不過是一場孩童的游戲。這些年,他到底變成了怎樣一個可怕的人?

“大王......大王臣妾錯了!”贏祁早已走遠,燕姬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大殿之中,仿佛鬼一般的凄厲。

燕姬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一個月的小家夥,剛剛成型,是她的孩子,她擡起手想狠狠錘自己的肚子,可是究竟下不了手。縱然他們之間沒有愛,肚子裏的卻還是她在這裏唯一的依靠了。

“孩子,娘該怎麽辦。”

作者有話要說: 哇,淩晨更一發,多收藏多評論喲

今天是南京大屠殺國家公祭日,希望我們勿忘國恥,砥砺前行。

☆、第 26 章

祈年殿應當很熱鬧吧,秦國的雪真是厚,他埋的酒再過些時日便可嘗了,時光這樣的快,他竟覺得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因為齊楚秦燕趙魏韓的江山終究還是各自的江山。

蘇信斟了碗茶,輕輕啜一口,廊角的影子歪歪斜斜。

“又是一年春将至,難得秦王還惦念着我這個病秧子,咳咳。”蘇信的病自娘胎裏帶來,無論吃多少藥,見多少名醫都未曾治好,郎中都只是叮囑他要将養好。

“外面風雪大,兄長怎麽出來了,也不知披件衣裳。”贏祁解下自己的披風裹粽子似的将蘇信團團圍住,贏祁要高他許多,因此他擡頭時不經意望見贏祁的下巴,略泛着些青灰色胡茬,約莫是沒有睡好,忽然想起那年冬日,他抱着贏祁走在偌大的燕宮中,一晃經年。

長安宮,如它的名字一般,歲歲平安,日日長寧,連人跡都罕至,他住在這裏倒也難得偷得一絲空閑,不去想什麽天下、百姓,只是躲在這一隅,兀自清靜。

“近日可是出了什麽事?你越發的清減了。”

贏祁笑着打了個哈哈:“年節裏能有什麽事,不過是些什麽祭祀等瑣事,倒惹得兄長你心疼。”

他不肯說,蘇信自然也只能裝着若無其事,倒是他那緊鎖的眉頭出賣了他,縱然面上一副無關痛癢的表情,蘇信自己卻是知道的,應當是出了什麽事。

“這些日子倒很少聽你提起聞昱,莫不是你派他出使了別國?”時間久了,泡下去的茶湯漸漸涼透了,姜黃色上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蘇信倒也不嫌棄,就着雪水慢慢飲一口,便看着贏祁若有所思地問。

贏祁看了,奪過蘇信手中的茶盞,不無責怪地說:“茶都涼了,寡人讓六安替你換一杯來,六安!”

六安聽了傳喚,從遠處跑來,又抱着壺飛快地退了下去,贏祁又替蘇信攏了攏衣襟,一手撣去他眉間的雪,蘇信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縱然心中略有不自在,腰杆子卻挺得筆直,贏祁注意到他握緊的右手,緊緊攥着披風的邊角,笑着掰開了他的手,拭了拭他手中的汗漬,道:“怎麽這樣緊張?”然後若無其事道:“聞昱去燕國了。”

他心中一緊,他不是……不是答應過他……

贏祁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莞爾一笑:“別擔心,只是讓聞昱去替寡人向燕王讨樣東西,你也知道寡人那時走得匆忙,有些很是看重的東西落在了燕國。”

這心一上一下,他仍是不放心,總是覺得哪裏說不出來的不對勁,可是看贏祁的樣子亦不算作僞,未等他想明白,贏祁的臉變=便迎上來,一瞬間竟只李他咫尺間。

贏祁按住他的腰,蘇信動彈不得,眼前是他步步緊逼的臉,只差一點贏祁便能夠到他的唇。贏祁想親他!

“不知王後……”贏祁停了下來,眼眸裏醞釀着風暴,他不知死地繼續道:“不知王後産期幾何?”

那雙眼睛的主人緊緊凝視着他,仿佛要将他的身體鑿出個窟窿,蘇信亦不示弱地看向他的眼睛,針尖麥芒相對,兩個人誰也不讓誰,良久,贏祁狠狠揮開蘇信,甩開衣袖道:“不要跟寡人提起那個女人。”

“不過,你又是如何知道她懷孕了的?”他将長安宮保護得摸不透風,自問無人能避過他的法眼,蘇信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我身處秦宮,況且桃姬是我親妹妹,怎能做到兩耳不聞?”

贏祁的眼眸軟下來,扶着蘇信道:“兄長,對不起,我……我與燕姬,只是個意外,你不要介意,秦國總要有繼承人的,如此我便不必再納妃子了,否則我怎能允許讓她生下寡人的孩子?”

蘇信看着贏祁,竟覺得那一剎那他是如此的卑微,然而蘇信還是搖了搖頭:“大王不必與我說對不起,男歡女愛本是人倫大常,何況桃姬是我的妹妹,信心中只有祝福。”

“寡人不要你的什麽祝福!”贏祁一用力,蘇信本就羸弱,冷不防被贏祁這麽一推,踉踉跄跄往後退了好幾步,贏祁仍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未曾注意到蘇信,淡淡道:“兄長管好自己便是,其餘那些不該聽不該看的,還是莫要去看去聽。”

“燕姬若真生下兒子,便是我秦國的太子,你開心了?”贏祁陰陰冷冷的腔調令他不寒而栗。

贏祁甩袖而去,六安迎上來,道:“郎君莫要生氣,王上不過一時意氣,前幾日王上還差奴婢為郎君尋一個稱心的人 ,就是他了。”

六安拍拍手,從後面走出來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小少年,稚嫩的眸子倒影着不谙世事的純潔無瑕,拽着六安的袍角不安地看着蘇信。

“你叫……什麽名字?”塵封的記憶紛湧而來,到嘴邊的名字硬說不出來,只是描摹着口型,模糊地辨認道:“無稚…….無稚!是你嗎?”可是j記憶裏的那個少年早已不在了,就算現在還活着,應當已長成翩翩少年郎的模樣。真是像啊。

“原來不是,你叫什麽名字?”蘇信傾身問他,仿佛是多年前,他也這樣看着贏祁,眼裏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小少年搖搖頭,一幅不敢說話的樣子,六安笑着拽着他的衣領,将他從自己腿邊剝開:“郎君見笑了,大王說這孩子像您的故人,人是奴婢從市集上找來的,您也知道,奴隸一向是沒名字的,他還有些認生。”

“您有心了。”蘇信執首,六安推脫說不敢受,無稚,終究是自己和贏祁欠了他的,每每回想起那跟随過自己的小忠仆,雖然平日嘴上不饒人,但着實一副好心腸。

便耐着性子循循誘導:“小郎君,多大了?我這兒有好吃的,你願意跟着我嗎?”

那孩子眨着雙眼睛,撲楞撲棱的,聽見蘇信說有好吃的,眼睛立馬亮了亮,但仍是不敢上前,只怯懦地問他:“奴……奴十二歲。”沉默了一會又忽然問:“奴長得很像您認識的人嗎?”

蘇信不想騙他,于是點了點頭,那孩子問:“那您會給奴吃的嗎?”

看那孩子瘦削的模樣,想着又是市集上販的奴隸,大約許久未曾吃過一頓飽飯了,便重重地點了點頭,溫聲道:“我絕不會餓着你的。”

孩子懵懂地從六安身後鑽出來,“噗通”便跪在了蘇信面前,連磕了三個響頭:“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許是很久不曾見過這樣的生機,兵荒馬亂的年歲裏,給一點雨水都能活下去,這野草般的少年經過重重的苦難終于來到他身邊,或許是上天在暗示什麽,蝼蟻尚且偷生,這句話原是太狹隘,世間萬物有誰不是在盡一切可能努力地活着呢?

天上恰好飄下一片梅花的花瓣,粉紅綽約中,一抹嫣紅勝血,竟是格外妖異,他靜靜看着那花瓣碾落成泥,卻兀自嬌豔。

“從今以後,你便叫無稚吧。”願你此生永葆初心,善良不泯。

“謝公子賜名。”

王後雍宮

燕姬已是八個月的身子,雍宮內卻是一片死寂,除了奴婢的腳步聲再也聽不到第二種聲音,與燕姬日漸沉重的身子相反,她的地位岌岌可危,自王後被禁足那日始,這七月間,大王只來看過雍宮一次,還是燕姬聽聞秦國出兵燕國差點小産的時候。

阖宮的宮人和滿堂的朝臣蠢蠢欲動,大王後宮空虛,王後失寵,正是需要新人的時候。那些老臣一個個卯足了勁地想将自家女兒塞進後宮,封妃的折子一道道上去卻全部被駁了回來。

“這聞大人快回來了吧,大王一向最肯聽聞大人的話,屆時便讓他去勸一勸大王也好。”

另一個說:“您這可是異想天開,聞大人得勝回朝之時必是炙手可熱,到時候誰還記得這事,不都想着讓聞大人做自家女婿了麽?您說是不是,聞老大人?”

秦國朝堂□□有一大一小兩位聞大人,誠如燕國嚴氏三傑,這聞氏父子更是令人津津樂道。

聞老大人微微一笑,也不作回答,只是委婉地道了別。聞老大人一向人緣頗好,又有那樣的兒子自然無人敢硬攔,只是擦身而過時,衆人仿佛聽見了聞老大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容和,你來啦。”燕姬兩眼盯着窗外,聽着漸漸靠近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問。自她被贏祁禁足後,便只有容和能留下來陪伴她了,留下的宮人也極少,并且不得進內,只是負責平時的一些掃灑。

容和拎着食盒,看向燕姬,她又是那樣,眼神凄迷地盯着故園的方向,突然問:“容和,你說,燕國什麽時候亡。”

容和端藥的手微微一抖,旋即冷靜地說:“娘娘在說什麽呢。”

燕姬的臉一轉過來,兩顆碩大的眼珠子挂在眼睛裏,披頭散發,加之面色不好,活像個女鬼:“你何必與我裝糊塗,仗已經打得夠久了,也該有個結果了。”

“娘娘先喝藥吧。”容和将藥遞到她面前,她皺了皺眉,仍是捏着鼻子喝了下去:“容和,他将會是秦國唯一的孩子。”她說這話時得表情斬釘截鐵,倒讓容和吓了一跳。

燕姬的眼睛閃爍着近乎妖異的光芒,興奮得不能自已:“他會成為太子,成為秦國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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