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鬼最怕就是光

謝秋歧是被冷水潑醒的。

他反射性地一哆嗦,肌肉灼熱酸疼,腰部被電擊過的地方不時還在痙攣。他想起在警車裏的最後幾分鐘,警員有問題,這是一個圈套,就等他們自投羅網……

“啧啧,蓬荜生輝啊。”有人輕笑着說。

謝秋歧昏昏沉沉睜開眼睛,他記得這個男人,鄭老板的親弟弟鄭士華,競價會上鄭太太和這位小叔子話不投機。

後頭還坐着一個穿花襯衫的,他覺得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鄭克在旁邊激烈掙紮:“二叔,你這是什麽意思?”

鄭士華本來離他遠,一轉身突然走近,沉默地盯着自己的侄子。他的個頭不高,身材微胖,嘴邊留着諧星似的胡須。

一個小醜式的人物,天生邪惡,造孽只憑樂趣。

鄭克被看得明顯緊張,鄭士華一個伸手他眼睛都閉了起來,不料人家只是輕輕揪了一把臉蛋:“哈哈哈哈,你們看,他真的怕耶。”

後頭的混混也跟着哄笑。鄭克被這神經病吓得不輕。

只聽有人不耐煩地說了一句:“他不知道段立在哪裏,他才剛下飛機。”

鄭士華表情一變,冷冷地盯着謝秋歧。

謝秋歧也不怕他:“警員是你的人,他們幾次想套話,其實就是為你打探段立的下落,對吧?段立是昨天晚上唯一逃脫的人,抓不到他,你連覺都睡不好的,鄭士華。”

他口氣很大,鄭士華反倒贊賞:“來了個聰明的孩子。”

說完他一拳打在謝秋歧臉上!這一下力道極大,謝秋歧直接被打斷一顆牙。

“太聰明就會得意忘形,得意忘形就會挨打。人生經驗,寶貝。”男人咧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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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秋歧含血冷笑:“放了鄭克,我告訴你段立在哪裏。”

鄭士華仿佛聽到一個笑話:“你覺得一個段立就能保住這小子的命?”他指着鄭克:“你今天說出來也好,不說出來也好,這小子是一定要死的。我讓他活到現在已經是大發慈悲了。段立不過是個雜碎,就算暫時找不到他也翻不出什麽浪來。”

連警員都是他的人,哪怕段立逃脫報案,不過也像謝秋歧一樣被送回來。澳門一個巴掌大的地方,找一個人只是時間的問題。反倒鄭克不死,鄭士華才會有**煩。

後頭有混混建議:“鄭哥,讓我來!這種人揍一頓就什麽都吐出來了。”

鄭士華搖頭,他饒有興致地看着謝秋歧,仿佛發現了寶貝。

“阿輝(混混),你看仔細了,這種人,揍是沒有用的。”他指着謝秋歧的眼睛:“他的眼睛是見過地獄的,你吓唬他、折磨他都沒有用。他就是個鬼,打他他只會更加有鬥志。”

混混聽懵了:“啊……”

“你知道鬼怕什麽?”

“十……十字架?”

“死蠢!怕光啊,鬼最怕就是光,”男人的笑意更大了:“謝秋歧,對吧?我知道你,殺人犯。啧啧,殺過人的人是不一樣的,你只能永遠活在黑暗裏,再也不能出去,更不能讓人看到你的真面目。這就是你的命運。不會有人愛你、理解你、給你希望,他們只會怕你、排斥你、想殺掉你,你只能無時不刻害怕被看穿、被傷害。”

謝秋歧微微垂着眼,故意避開了他的直視。

鄭士華摸了摸他的發頂,他比謝秋歧大了一輪不止,這個動作像是長輩在安撫晚輩:“你看,你是明白的,你沒有人可以依靠,朋友、愛人、長輩都是不靠譜的,他們最終都會離開你。你只有自己。你也只能為你自己而活。老實講,殺你這種人很沒有成就感的,你又不怕死,要殺怕死的人才有成就感。”

謝秋歧聽出了一點暗示:“我要是告訴你段立在哪,你能放過我?”

鄭士華聳聳肩膀:“反正你也礙不着我,對吧?”

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只要謝秋歧肯合作,就能有一條出路。

不料謝秋歧突然變臉,一口血連同被打斷的牙齒呸到他臉上:“鄭士華,你這個狗娘養的雜種!輪不到你來對我的人生指指點點。”

他語出驚人,吓得所有混混當場擡槍,十幾管黑洞洞的槍口沖着他的腦袋。

被噴了一臉血的鄭士華很無奈,一邊用手絹擦臉一邊說:“浪費我這麽多口舌。”說罷,招呼花襯衫和混混:“把他們倆給我處理幹淨。”

花襯衫迅速擒住了鄭克,将他按倒在地上,一杆長槍對準鄭家二少爺的後腦勺。鄭克吓得失聲慘叫,只聽保險栓咔噠拉開,就要扣動扳機!

外頭突然有人急喊:“鄭哥!司法局的電話!”

鄭士華眼神示意花襯衫暫停,把電話接過來:“你好,我是鄭士華……對……什麽意思?說清楚。”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麽,他用懷疑的眼神看了看鄭克:“不不不,小孩子還在,正好在我這裏呢……好,我知道了,你确定遺囑上是這麽寫的對吧?好……我現在聯系律師。”

他把電話挂了,指揮剛剛那個混混:“你去把律師給我找來,立刻,馬上!”

律師來得很快,帶着一份公證文件:“公證處出示了一份鄭董事長三個月前立下的遺囑,其中指定遺産第一順位繼承人是鄭威,第二順位繼承人是鄭克。遺産将分三次,以年結的方式轉入繼承人名下。本條還有一款附加項:‘如果出現沒有直系血緣繼承人的意外情況,遺産将全部委托恒豐集團拍賣公司進行拍賣處理。’”

鄭士華咬牙:“老東西死都死不安生。”

也就是說,鄭克如果在三年內死了,他就拿不到他大哥的錢了。

這是一筆非常可觀的財富,包括多處宅邸、收藏室、個人名義投資的股份、基金、債券等。拍賣公司賺發了,僅是收藏室裏的幾件名畫古董,就夠再創辦一個珠寶公司的了。

律師建議:“想拿到錢,方法也不是沒有。但這孩子不能死,也不能讓人找到他。最好的方式是把人藏起來,對外就說傷心養病,送去國外了。等遺産都拿到手了,再處理。”

一旦有人還知道鄭克活着,難免不會支持他掌權。但是把人藏起來,三年時間都要兢兢戰戰提防小心,也不是簡單的事情。

千算萬算,沒防住遺囑。顯然,這份遺囑的目的就是防止有人抄家害命,連鄭家的孩子都不放過。鄭太太早有暗示,敦促丈夫做保險措施,指的其實就是這份遺囑。

父親的睿智總算是救了鄭克一命。

鄭克死裏逃生,精神恍惚,臉色萎得白菜幫子似的,目光驚恐不定地在叔叔和謝秋歧身上游移。謝秋歧冷淡而不耐,仿佛被判個死緩是件天大的麻煩事。

鄭士華很不高興地命令花襯衫:“少爺留下,那個姓謝的處理了就行。”

鄭克哪裏會讓他真的動手:“留下他,要不然我就放棄繼承權。”

鄭士華愣了:“你說什麽?”

“我說留下他,要不然我就放棄繼承權。我有學歷,有能力,自己養得活自己,本來爸爸也不一定要求我進公司。但是我一旦放棄,遺産同樣會給拍賣公司。二叔,你考慮看看吧。”

“你他媽瘋了?為了一個外人放棄遺産?”

鄭克說:“他不是外人,他救過我。”

鄭士華氣得一腳将小茶幾踢翻,水杯茶壺哐當摔了一地——

“行,既然你這麽有骨氣,要自己養活自己,那就去體驗體驗勞動生活吧。帶走!”

手下将兩個人團團圍住。鄭克還想掙紮,後頭有人一悶棍敲在他脖子上,他頓時心口一熱,氣還沒喘上來猛地就栽了下去。謝秋歧也沒堅持多久,有人用沾了東西的手帕捂着他的嘴巴,他聞到奇異的香氣,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久。謝秋歧夢到了故鄉和母親。

那時還沒有寬闊的情侶路,椰林也沒種上,珠海真的就只是個漁村。他喜歡看母親和其他漁女坐在船頭織網。有時候她們盡情聊天,曬得黝黑發黃的臉從藤帽下露出來,健康、活潑、明朗;有時候她們什麽也不說,低眉順眼,像動物一樣小心認真地勞動。

他媽是不想讓他做漁民的,讓他去考大學,他連高中都沒考上。不愛學習,一對上課本就提不起勁兒,最終還是回漁場。年紀小覺得沒什麽,身邊人都是這麽過的,到了游輪上才發現原來外頭的世界這麽大。人家誇他長得好看,他表面不動,心裏還是得意,都是服務生,唯獨他被富二代追,階級跨越就在眼前了,最後摔得慘重才明白,城裏套路深。

鄭士華至少說對了一點,長相、愛人、朋友、師長都是不可靠的。他只有自己。

再醒來他被晃得胃難受,嘔吐的沖動湧到了喉嚨邊上。他還沒來得及壓一壓,一股酸液已經沖出口腔。他直接吐在了腳邊上。酸臭味暴漲,引起旁邊的人也開始幹嘔。

謝秋歧艱難地抹了一把嘴,兩只眼睛适應了黑暗,分辨出周身環境。

他們可能在一個狹窄的房間裏,沒有窗戶,四周都是封閉的,甚至連門好像都沒有,一個最多十平米的空間裏擠着二十多個人。有的人歪着腦袋在睡,有的貓在黑暗深處露出恐懼的表情,有一個女人在哭,她懷裏還有個不大不小的孩子。

——這是什麽地方?!

謝秋歧扶了一把牆,他的手掌接觸到冰冷的牆面,不像刷漆的表面,凹凸不平的,敲一敲更像是金屬。他站起來,“房間”猛地晃了晃,這一晃直接又把他晃回了原位。他一跌腳,有個不好的想法湧進了腦袋裏。

——這是在海上?

他在離他十步的地方找到了昏睡着的鄭克。這位少爺看起來不太好受,即使睡着,他努力蜷縮身體,皺眉抿嘴,像是在做一個噩夢。謝秋歧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還活着。

“鄭克、鄭克……”他把鄭克搖醒:“該醒了。”

鄭少爺連驚帶吓地從夢中爬起來,抱着謝秋歧的手直喘氣:“怎麽了?怎麽了?”

——可憐的孩子。

謝秋歧放低聲音:“是我。沒事,暫時安全。”

鄭克渾身骨頭都在疼:“我難受。”

“忍着,以後難受的還多着呢。”謝秋歧沒心情聽他撒嬌:“我有點懷疑我們在集裝箱裏,這地方看着不太像倉庫或者房間,我在船上呆過我知道……”

鄭少爺壓根沒在聽,他是真的不舒服,加上連續受驚遭創,情緒累積到了崩潰階段。

在機場他其實沒有真實感受,現在他才真正意識到失去了一切。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被人當成塊肉似的按在砧板上搓揉、周身黑暗、危機四伏,不知道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可能會伸出來一把槍打他一下,他就要和爸媽大哥去彙合了。

謝秋歧還說了些什麽他都聽不進去了,心灰意冷只想着幹脆死了一了百了。

突然一只手伸過來,摸到他濕潤的眼下。他才發現自己哭了。

鄭少爺為了保住最後的自尊,趕緊把眼淚擦了。看得謝秋歧覺得自己有點過分苛刻,他補償性地把這個孩子拉進懷裏。

鄭克乖巧地挨着他的肩頭:“我們能活着出去嗎?”

謝秋歧垂眼發呆,沒有回答他。稀薄的光打在這個男人臉上,他瘦得幾乎脫形,眼睑下方兩塊深深的陰影顯得異常冷淡疏離。仿佛這是一個令他格外厭惡的問題。

鄭克沒來由地想,活着或許本身就是件惡心的事。

他們不知道在集裝箱裏呆了多久。

鄭克餓得胃疼,疼過去之後又變得麻木,他的嗓子幹得着火,到最後連口水好像都被咽完了。腦子昏昏沉沉變得遲鈍,對光和聲音都麻木。他也許睡過去一會兒,然後又在碎片化的夢中驚醒。

但他只要睜着眼睛,謝秋歧都在他身邊,保持着那個發呆的姿勢。

直到鄭克覺得自己要産生幻覺,集裝箱動了。

快速地騰空和降落産生了失重感,然後一側的箱板被打開來。

光線大亮,海水的鹹味和熱辣的風撲面而來。那是新鮮的空氣。

沒有人敢動,幾十雙眼睛懵懂而迷茫地看着這個世界,仿佛新生嬰兒。

一個穿迷彩服的男人張開手臂等在門口,露出白牙閃閃的微笑——

“歡迎來到非洲。”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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