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歡迎來到非洲
“歡迎來到非洲,你們會喜歡這裏的。”
黑人像牧羊犬驅趕出圈的羊群,将他們帶出集裝箱:“出來吧,都出來,跟着我走,別掉隊。後面的跟上,快點!還有很長的路要趕呢。”
他的手下帶着槍,作軍人打扮。沒人敢不聽他們的話。鄭克排在隊伍最後面,謝秋歧護在他身前。他們走到出口,牧羊犬盯着鄭克看,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然後讓他跟着隊伍上前面的卡車。
鄭克頭暈眼花,幾乎走不動。他想喝水,現在只要給他一口水他什麽都願意做。
久坐的雙腿軟麻無力,走幾步就要跌倒,一只手扶了一把将他拽了起來。
“兩點鐘方向,燈塔上的那面國旗,能認出是哪個國家嗎?”謝秋歧低聲問。
鄭克懵懂地扭了扭脖子,一面紅黑底色的國旗正插塔頂,鐮刀與半截齒輪相交,金星落在齒輪懷中。他被答案一震,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游。
前頭這時傳來一陣騷動。
一個女人趁士兵不注意逃跑了。她慌得踢飛了鞋子,赤腳踩在滾燙的石板地上拼命地朝着港口的大船狂奔。
牧羊犬注意到了她,舉槍對着奔跑的方向兩下點射。子彈貼着女人的腳踝射過去,她吓得左右亂竄,引起牧羊犬的哄笑。
“左!打她左邊!哈哈哈,她不知道往哪跑了。”士兵興奮地觀看這場逐獵游戲。
射程有點不夠,牧羊犬換了一把槍,一擊即中。女人後腦勺爆開,鮮血和腦漿同時噴濺。她趴倒在地上,露出半張側臉,面如廢土,死不瞑目。
牧羊犬和士兵擊掌歡呼:“nice shot!”
鄭克想吐,但他的胃早被掏空了,吐是吐不出來的,只有滿懷的惡心。
倒是很醒神,他現在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他不是在做夢了。
謝秋歧本來想安撫他一下,他搖搖頭:“對了,那是安哥拉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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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是十月初,南部非洲大陸仍然籠罩在嚴酷的高溫中。冒着熱氣的大路崎岖向前,深入高原腹地。這是地質年代最古老的高原之一,平均海拔在1300米以上,水帶環繞,左擁剛果河,右抱贊比西。紅土之下蘊藏豐富的結晶岩,鐵礦和錳礦成為了當地重要經濟來源。
不過,利潤最大的産業仍然是鑽石業。安哥拉是全球五大鑽石生産國之一,鑽石總儲量達3.7億克拉,年均産值800萬克拉*。其中東北部高原的儲存量占大部分,這裏的鑽石50%以上具有寶石價值,包含各類稀有彩色鑽石如藍鑽、紅鑽、綠鑽等。由于國家內戰平定不久,開采業不規範,這裏吸引了大量非法淘金者。
安哥拉人給這片高原起名“隆達”,它來自一個獨立剛強的原著民族。
卡車途經村野,黃土枯草,連點幹淨的、讨人舒服的綠都見不到,盡是黃的綠、灰的綠、褐色的綠,垃圾随意地抛在地上,像陳年的痰斑。動物的臭味在熱氣裏發酵,形成一枚隐形炸彈,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爆炸,洗衣的農婦發出粗野的大笑聲,小孩子趕着一群黑牛經過,牛蹄帶起潑天黃沙,把草木、車、人都染成那種濃漿似的、永不褪變的雞屎色。
謝秋歧索性閉着眼睛不看,靠着車板養神休息。一塊原始的土地,奴隸交易長達三個世紀的地方,每一秒活着的時間他都應該好好珍惜。
他們從白日走到日落,月上梢頭時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不知道是哪座孤丘後面的防空洞,一半已經被炸得面目全非,另外一半勉強能夠擋風遮雨。牧羊犬把他們趕進洞裏,挨牆摞起一堵高臺,二十來床破棉絮鋪成的大通鋪,散發着潮濕的腐味,牆壁上的油燈爬滿小蟲,一個士兵把它拿下來添油,順手握死了一把蟲子。
“好了,這裏就是新家了,寶貝們,”牧羊犬操着假惺惺的笑:“你們可以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喝點水。好嗎?但是要乖乖的,別吵,也不要哭,最好睡點覺。因為明天還要早起。”
他帶着濃重口音的英語應該沒有多少人能聽懂。但他不在乎,好像他也不是有心說給誰聽。
送飯的婦女提着兩只桶進來,裝着白面包和不知道幹不幹淨的水。放下桶她又默然離開,不忘把房間的鐵門鎖上。
謝秋歧在車子上睡了一路,這時候精力還算可以,只是餓得實在難受。看到有面包他伸手就去桶裏拿。二十號人就他一個沖在最前面——其他新來都不敢動,好像食物有毒似的。
只有鄭克截下那片面包:“還不知道能不能吃呢!”
謝秋歧已經撕下面包皮往嘴裏塞:“要殺早在碼頭就開槍了,食物投毒還麻煩,沒必要。還可以,沒壞,你嘗嘗。”
他喂了一口到鄭克嘴邊。鄭克下意識張開了嘴就接,咽進去了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麽。
另外一個膽子大的男人已經邁到他們邊上,抓起兩塊面包就往嘴裏塞。這下所有人都擁了上來。他們至少超過三十個小時沒有進食,各個餓死鬼投胎似的争搶食物。
沒有容器喝水只能拿手捧,甚至有人把嘴巴搭在桶邊上對着喝。
謝秋歧先退出來挑床鋪,選了離油燈近的位置坐下。鄭克緊緊跟在他身邊,防空洞裏有點冷,他注意到衣着淡薄的謝秋歧,把外套脫下來披在了謝秋歧的肩膀上。
謝秋歧回過頭對他笑一笑:“沒事,你穿着吧。大少爺別凍感冒了。”
鄭克也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了,說不定這外套明天就是你的了。”
他在暗示活不過今天,外套當然就變成謝秋歧的了。
謝秋歧一愣,突然覺得這位少爺不太一樣:“你不會有事,放心。”
鄭士華不敢讓鄭克死,否則早在辦公室裏就讓花襯衫直接把鄭克腦袋轟開了。
鄭克故作輕松地聳肩膀:“你知道我現在想起什麽嗎?以前暑假的時候,我爸讓我參加野戰隊,十幾個臭男人住一間屋子、大半個月不能洗澡、吃糠咽菜,就是差不多這個條件。你別以為我是少爺,就什麽苦都沒吃過。”
謝秋歧一哂:“有錢人才自找苦吃。”
鄭克突然收斂了一個認真的表情:“對不起。”
謝秋歧莫名其妙。
“因為我們家的事情、我的事情把你卷進來,害你差點沒命,還被送到這種地方來。雖然不是故意的,但是這的确是我們家的責任。”鄭克握着他的手。
謝秋歧搖頭:“我這個人運氣比較差,就沒走過什麽順暢路。”
鄭克想問他之前發生了什麽,轉念又覺得兩個人還沒有熟到打探根底的地步,只好作罷。他沒來由的一陣失落,他和謝秋歧明明已經共歷生死,坐在一起去卻還隔着窗戶紙。
“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麽地方。你覺得,鄭士華把我們送來這裏是要做什麽?”
“你二叔這個人是個變态,變态的心理我不懂。”
“我們家和安哥拉國營礦業公司幾年前簽訂了合作開采協議,我們提供技術支持,他們負責開采。我覺得這裏可能是一個合作鑽石開采點。鄭士華把我送到這裏,無非想折磨我、吓唬我,最好我受不了苦把繼承權交給他。也不知道誰給他出的這麽個馊主意,要麽是他自己想的,真是個人才,把我藏到非洲山窩裏還能讓人發現就真是奇跡了。”鄭克苦笑。
誰都沒想到“體驗體驗勞動生活”是指被賣到深山裏當礦工。
謝秋歧用下巴指了指圍在鐵桶旁邊進食的其他人:“那他們呢?”
鄭克壓根沒心情關心這些人是誰。
“鄭士華送你來體驗生活,加上一個我也就算了。這些人也是來體驗生活的嗎?”謝秋歧說:“他們像是被迫來的,有幾個一看就知道肯定沒做過什麽體力活,會不會采礦都不一定。你想,你是老板,你有個礦區等着開工,你會找些熟手工程師還是找菜鳥?”
“你是想說,鄭士華暗地裏販賣勞工嗎?”
“不僅是人,這個礦區看上去像合法的嗎?從剛剛車子進來的一路,看不見任何采礦作業的牌照和安全生産的提示,與世隔絕、設施陳舊,沒有通風、沒有照明、沒有自由,來的還全都是些非法勞工,一看就像個黑礦。你們家和安哥拉簽合作協議,不該是這種合作法吧。”
鄭克倒抽一口氣:“安哥拉軍方對非法采礦打擊嚴厲,一旦發現動辄原地槍斃,或者索要巨額賄賂金。鄭士華肯定是賄賂了當地軍方,背着我爸非法采礦,還販賣人口。這些事情要是傳出去,鄭家的名聲遲早毀在他手裏!”
謝秋歧示意他聲音小點:“非法采礦還好說,販賣人口是很大的罪,而且風險太大了。我倒是有點好奇,鄭士華為什麽要搞這個。”
“不販賣勞工,他的這些黑礦怎麽會有人幹活?”
“這些礦是不是他的還兩說。貨源、貨運、銷售這一條龍鄭士華不可能自己全包了,那他還沒拿到錢就先累死,他應該是和別人合作,他只需要負責鏈條裏面的其中一環就好。”
鄭克沒想那麽多:“你還有心思擔心他,先想想我們自己怎麽辦吧。”
謝秋歧很認真:“挖出鄭士華這條黑色産業鏈,才能找到鄭士華幹的非法勾當的證據,回到澳門你才有把握一舉扳倒他。這是對你有利的武器。非洲是一定要出去的,但是怎麽出去、出去之前要做什麽準備得好好打算。”
“你已經在計劃怎麽出去的事了麽?”鄭克心裏有了點希望。
謝秋歧打掉被褥上的黴點:“這個防空洞不難出去,但是如果外頭把守的人很多就不好辦了。萬一被抓到,你是不一定會死,但是要把你那兩條腿砍斷了未嘗不可。反正你爸的遺囑裏只說你活着就好,至于你是四肢健全的活着,還是被做成人彘,無所謂的。”
鄭克本來還很興奮的,被他一吓又縮回去了。
謝秋歧嘆了口氣,拍拍身邊的床鋪:“睡覺吧。養好了精神才好逃跑。”
一路奔波勞累,鄭少爺是精疲力竭,吃了點東西立刻就開始犯困。本來他還覺得二十號人一間屋子很吵,結果睡得倒是比誰都快。人家都還沒上床,他已經開始打鼾了。
謝秋歧卻睡不着。失眠是老毛病,從前還吃點藥,後來吃藥也沒用了索性連藥都不吃了。其實他很累,身體的承受能力已經達到極限了,但是精神就是很清醒,無法入眠。
等所有人都睡下了,他靜悄悄起來,一點聲音不發走到門口去。
兩扇大鐵門用鐵索拴着,下頭系着巨大的鎖頭。他一推門,月光穿過縫隙悄悄地進來,外頭兩名把守的士兵攬槍坐在前方空地上打牌喝酒,椅子上有切好的白粉。
煤油燈照明微弱,他們不得不把牌面放得離眼睛很近。過了一會兒,贏了的歡呼雀躍,輸了的從口腔裏摘下一顆牙來,倒出什麽東西放進賭錢罐裏。除了這兩個人,不時還有巡邏的士兵經過。
謝秋歧看得困了,才爬回床上。磚牆漏風,如春夜婉轉的嗚嗚笛聲。
他終于在這哀樂裏睡了過去。
(*數據來自中國商務部2013年數據,本文的背景設定在2011年,因為沒找到陳年數據暫用了2013年數據。)
作者有話說:
看到好多評論,謝謝大家~如果沒有意外情況,我一般隔日更新,有情況不能按時更新會提前請假的~ 鄭少爺這時候還有點奶,要養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