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叫德爾·邦戈

“鄭克,你把他打死了。”

鄭克心裏一咯噔。

他沒想過要打死胡喬波……也不能這麽說,他是想打死胡喬波的,但人都會有怒火攻心恨不得憎惡的人去死這種想法,他也是這種想法,他沒有真正意識到他會把胡喬波打死。他不知道自己真的能把胡喬波生生打到死亡。

——我殺人了。

這個想法拽着鄭克的心沉到了底。

謝秋歧醒來的時候天還是亮的,他不好判斷自己到底睡得太短還是太長。扭傷的手臂疼得沒那麽明顯,腦袋也清醒了,就是身體還有點虛,像塊沒被打過的棉花。

他試着把腦袋轉了個向兒,正見鄭克坐在窗戶前抽煙。他發現自己從來還沒見過鄭克抽煙,小少爺眉頭皺得緊巴巴,看上去有點迷茫。

“鄭克。”謝秋歧啞着嗓子叫了一聲。

鄭克才反應過來,扔了煙趕到床邊:“終于醒了,醫生說你今天早上再不醒最好送去醫院檢查。抽血發現了嗎啡,但醫生說劑量不大。手上也擦了藥。”

謝秋歧聞到他身上刺鼻的煙味,不知道抽了多少:“現在什麽時候了?”

“早上七點,你睡了差不多十五個小時吧。”鄭克給他遞水。

那還真是夠久的。謝秋歧看到他手背上包了紗布:“手怎麽了?”

鄭克下意識就把手往背後縮,又意識到動作太幼稚,支支吾吾不敢開口。

謝秋歧挑眉:“不願意說就算了,煙少抽點。”

過了一會兒,鄭克低着頭說:“我打了胡喬波。”

謝秋歧想起來了:“打得好。”

Advertisement

鄭克說:“我把他打死了。”

謝秋歧一愣,這是意料之外的,難怪鄭克心事重重。

“是我沖動了,對不起。”鄭克竭盡全力做出個平靜的表情:“如果你要我償命,或者像牧羊犬掉一只胳膊也行,我不會有任何怨言的。”

謝秋歧想了想,握住他的手:“昨天是我太掉以輕心了,是你救了我,你是見義勇為。”

鄭克的手掌翻過來他與牢扣,好像一直等的就是這句話。謝秋歧知道他這時候心思亂,他想過鄭克會殺人,但沒想過他第一個殺的會是胡喬波。

殺人就像一道門檻,分開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但邁過去的人就永遠回不來了。

“聽我說,”謝秋歧輕輕地說:“鄭克,這是個很難熬的時候,我知道。我也經歷過,不要懷疑你自己,堅持住,不要讓自己陷進去。不要為難自己,也不要覺得殺人這件事很容易。”

鄭克做了個深呼吸:“至少你沒事。”

謝秋歧摸他的臉頰:“謝謝你。”

鄭克打起精神來:“奧拉說她會負責把屍體處理掉,不需要我們擔心。胡喬波只是個非法勞工,甚至在官方那裏根本沒有這個人,所以誰也不會在意他。”

“回頭我會去和她道個謝。”沒有及時處置胡喬波是謝秋歧的失誤,也算欠了奧拉一次。

鄭克很累,他守了謝秋歧一天一夜:“那我去睡會兒,我把醫生給你叫來。”

謝秋歧點頭:“吃點東西再睡,別把胃搞壞了。”

醫生過來又抽了一次血,看了看手臂,把扭傷的外敷藥給謝秋歧,叮囑一日兩次地擦。謝秋歧在床上躺久了,躺不住,要下床。他幹脆洗了個澡再去吃早飯。

奧拉見到他挺高興:“按照安哥拉的法律,哈紮的遺産會由唯一的親生兒子繼承。那迪亞年紀還小,在他成年之前,遺産可以先由我這個母親代為處理。我打算修理一番他那個莊園,然後帶着我爸媽和那迪亞搬過去。哈紮的葬禮我們打算風光大辦,不少政府的朋友已經給我打電話了,我們會在葬禮上重新規劃一下隆達的未來。”

這就意味着她順利接管丈夫的權力,成為隆達高原實際的掌控者。

謝秋歧也替她高興:“籌謀多年,終于夙願得嘗。恭喜。”

奧拉和他碰杯子:“我要感謝你。如果沒有你,我缺少了關鍵性的幫助。”

謝秋歧搖頭。奧拉命中注定是要做大事的,她有野心又能忍辱,蟄伏這麽多年只為了厚積薄發,謝秋歧當然助了她一臂之力,但是也要仰賴她自己手底下培養了不少能人。

“哈紮的葬禮之後會有個小型派對,你們也來一起參加吧,都是些自己人。”奧拉說。

謝秋歧其實對派對不感興趣,但是該到的還是要到:“好。”

葬禮正是頭七那一天。儀式就在哈紮的私人教堂後的花園上辦。

哈紮是天主教徒,按照天主教的規矩下葬,由神職人員向墓穴及靈柩灑聖水及奉香,并做導言和祈禱,靈柩入土封墓。他的墓碑也是刻有天主教十字架的,上面寫着他的教名。

參加葬禮的人比謝秋歧想象中要少,哈紮生前親屬本來就少,那些附庸他的朋友雖然紛紛遞上哀悼的禮物和信箋,但是真正到場的竟然十個指頭都數得過來。UNITA的前成員更是一個都沒見着,一代骁勇的指揮官葬禮顯得有點過于冷清。

奧拉忙得腳不沾地,從早上開始就不停地接待。她被黑色長裙裹得嚴嚴實實,戴禮帽,自始至終用黑紗半遮着臉。除了他們當初結婚的戒指,什麽首飾也沒有,明确重點突出了寡婦這個角色——現在頭銜對她來說比什麽都重要。

有人調侃:“升官發財死老公,好事全給她碰上了。我看她是怕忍不住笑,才拿面紗遮臉。”

“你也太刻薄了。”謝秋歧接過牧羊犬手裏的菠蘿酒。

牧羊犬和他碰杯子:“你放心,我沒有給人下嗎啡的習慣。”

謝秋歧聽得出他是在開玩笑:“我看你倒是适應得很快,一只手的生活還習慣嗎?”

“還行吧。也沒有很糟糕。你還沒有給我一個正式答複?”

“是嗎?我怎麽不記得我欠你什麽答複?”

“讓我跟着你。我能派上用場。”

謝秋歧也挪揄他:“我是缺人,但也不至于找個殘疾。”

牧羊犬跳腳:“你再找個我這麽能幹、這麽大名鼎鼎的殘疾試試?我可是殺了哈紮·內布賈德·拉莫·馬蘇貝萊古的人!你只要把這個名字往外頭一念,吓都吓死人。”

謝秋歧看他是缺心眼兒:“小聲點兒,你好歹還是在人家的葬禮上。怎麽着?深怕人家不知道你殺了他,還要跑來葬禮上炫耀?沒吓死人先把你抓進去坐牢。”

“你就答應我嘛。”牧羊犬有點讨好:“鄭克說了,你會帶我離開這兒的。”

謝秋歧一哂:“你求我啊。我勉強考慮考慮。”

牧羊犬不在乎臉面:“好,我求你。求求你,好吧?”

謝秋歧收斂表情:“德爾,你想好了,我自己的未來怎麽樣我也不清楚。跟着我,你的前途會不會好我也不能保證。你如果只是想離開非洲,我們可以一起走,但是你沒必要一直跟着我。說不準,我以後還沒你們家指揮官混得好。他死了好歹有這麽個體面的葬禮。”

“有風險才有回報嘛。”牧羊犬笑嘻嘻地說:“我對你有信心,你是個能幹大事的人。”

也不知道他哪裏來的信心。謝秋歧好笑:“那我還要多謝你高看了。”

“嘿,你在猶豫什麽?我是認真的,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自己建立一個鑽石帝國。你自己難道沒想過嗎?你可以自己獨立做生意,你懂這一行,現在又多了奧拉做你的朋友,為什麽不可以呢?你沒有想過自己要什麽嗎?你花了這麽大精力在安哥拉走了一趟,就只是想回到澳門繼續當漁民?你覺得上帝讓你經歷這些就是為了給你一份平庸的生活?”

“我……”

謝秋歧真的沒想過,他只會應付生活,只是活下來就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氣。他想過什麽生活、想要做什麽人、理想的未來這些話題自從初中作文不要求寫之後,他就不花心思去想了。就像大部分人也不會真的為了曾經在作文紙上寫過什麽較真,只要那篇作文能夠讓他考試合格就行。

也許牧羊犬說的是對的,是時候為自己的未來做做打算。他已經過了二十七年底層掙紮的生活,現在正好是向上力争的時候,如果拼一把能夠給自己掙出個前途,那當然是最好,如果失敗了他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他畢竟是什麽都沒有的一個人。

牧羊犬見他眼裏漸亮:“我果然沒看錯,你是個有野心的人。”

謝秋歧斜乜他:“如果我真的獨立做生意,你願意為我工作?”

“榮幸之至。”牧羊犬牽起他當手親吻手背。這是效忠的姿勢了。

謝秋歧做了個深呼吸,放下酒杯,兩個人挪到角落裏談正事。

“奧拉希望我們把那顆金色的鑽石帶到納米比亞,從那裏離開去美國。走私這種事我從前沒有幹過,對路線地形還有一些規矩也不熟悉,你知道什麽?我們會有什麽危險嗎?”謝秋歧問。

牧羊犬沉吟:“納米比亞緊臨安哥拉南部,兩國的關系非常密切。安哥拉早年受聯合國禁運令的影響,鑽石和武器都不允許從國內販售,納米比亞很近,所以鑽石都是運到那裏才賣。美國人對UNITA出售的武器也全都是從納米比亞走私進來。我倒是走過幾趟那條路,我可以帶你們走。”

謝秋歧知道同能派上用場:“會有警察攔路嗎?有沒有危險?”

“危險肯定是有,天下也沒有白掉的午餐不是?”牧羊犬壓低聲音:“早年國內沒有平定戰争,去往納米比亞的走私通道成為UNITA和政府軍的必争之地,那一塊勢力複雜,常有交火,打起來就是要人命的事情。這幾年好些了,政府軍完全控制住了,至少不會随便開槍殺人。最多就是被捕。”

“交賄賂金能過去嗎?”

“到了邊境游戲就不是這麽玩的了。我有個認識的哥們,也是個老兵,常年在那條道上混,我先去和他打聽打聽,看看情勢如何,他和邊境的巡警熟悉,可以等到和他交情好的巡警職守那天,我們可以打扮成背包客、攝影記者、國際援助隊、下鄉教師,把鑽石縫帶過去。”

“查得很嚴格嗎?”

“他們有最先進說紅外線設備,往你身上照一照,你就是把鑽石藏在直腸裏都能照出來。有段時間流行把鑽石縫在牛啊、羊啊的皮膚下面,裝作是農民過境,後來這招不靈驗了,一些膽子大的幹脆僞造政府文件來過關。哈紮就是其中老手,再加上他有那些高官朋友們互相掩蓋,簡直是天衣無縫。我估計奧拉也會用這一招,只要事先約定好,出問題的幾率不大。”

“僞造政府文件?具體是怎麽操作?”

“政府會對某些出境的商品放寬檢查規定,比如廢品垃圾、特定酒類等,如果能拿到豁免出境檢查的文件,就可以帶着你的東西直接出去,避免紅外線儀器。一般我們是運廢品,誰會他媽的想着檢查那些東西?把鑽石混在裏面,只要讓邊檢打開箱子看一眼,确定是垃圾就可以過。”

謝秋歧都不知道應該誇還是損:“果然是辦法比困難多。”

牧羊犬還有點得意:“誰說不是呢?我們曾經試過一次混了六千克拉的鑽石出去。後來在隆達的采礦業圈子裏就有了‘垃圾比鑽石值錢’的俗語。”

謝秋歧心裏有了底:“那就要麻煩你和我們走一趟了。”

這算是答應了牧羊犬的效忠。

牧羊犬高興起來,和他握手:“還沒正式自我介紹過,我叫德爾·邦戈,35歲,以後請多指教。”

謝秋歧也高興:“我會是個很嚴格的老板,別想糊弄我。”

牧羊犬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落在宴會廳的門口,吹了個俏皮的口哨:“我們的王子殿下到了。”

謝秋歧轉身去看,眼角一亮。

這世界上有人能把一萬塊的衣服穿成一百塊的效果,也有人能把一百塊的衣服穿出一萬塊的效果,鄭克當屬後一種。謝秋歧懷疑,他就是把一個麻布袋子套在身上,也會有人覺得這是新流行的環保主義時尚。廉價西裝在他身上發揮了最大優勢,他像個老派紳士,維持着開會穿一套三件式的規矩,如果新時代的娛樂至死者把拖鞋、熱褲和T恤衫帶進會議室,他會擡高下巴露出輕蔑的眼神。

鄭克終于完成了浴血重生,他沒丢掉自己,那是從父輩血液裏淘澄出來的自律、端重、優雅,他又有青春護持,貴而有志,坦蕩而無私,在這樣的人身上,可以看到人類的光明和未來,看到人性的希望之路。

作者有話說:

我其實很喜歡鄭克,鄭克是我理想意義中的傻白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