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我是獅子,你才是獵物
凡是人性的,大抵都離不開獸性。——芥川龍之介《侏儒的話》
鄭克潛伏到了馴獸師的身邊。
觀衆的注意力暫時都放在謝秋歧和獅子身上,很少有人注意到鄭克。就連馴獸師的目光都沒有顧忌周圍,以至于鄭克已經摸到他身後了,他仍然毫無察覺。
鄭克耐心地在陰影裏躲了一分鐘,他貓腰弓背,蹲在被聚光燈忽略的一角,黑色的眼睛藏在黑暗裏——他只有一次機會,如果一擊不中,恐怕很難再有還手存活的機會。
終于,馴獸師向後退了兩步,專注的目光仍然在獅子身上。然後,他停了下來,激動地朝獅子呼喝,指導野獸如何應敵。他的臉漲成紅色,不斷舞動雙手,嘴上模仿撕咬的動作,恨不得自己上場替獅子和謝秋歧決鬥似的,看到心愛的動物落于下風沒有人比他更憤懑。
下一秒,周圍的空氣變了,馴獸師感覺到了後脖子上一陣陰風,他本能地想縮一縮脖子,劇烈的鈍痛從天而落,敲在他的後勁上。他驚訝地瞠大眼睛,這是他做的最後一個動作。直到這個時候,他都沒想到身後還有一個人,視線的顯示屏這時被按下了關機鍵,嘩地黑了下去。
在閉眼之前,他仿佛看到了襲擊者冷漠的俯視。
鄭克從馴獸師的手裏一把奪過那個通電的項圈。沒有多少時間留給他,他哼哧哼哧地喘氣,驕傲地把胸膛鼓得高高的,手指滾燙,朝着謝秋歧就跑,把項圈扔了過去——
“秋歧!接着——”
解說的反應也沒跟上——
“等一下,剛剛發生了什麽?謝秋歧拿到了電項圈!是鄭克從馴獸師的手裏搶到的,這簡直是太出人意料了。埃爾法恐怕要落于下風了,電項圈可是它的克星。這才過了五分鐘不到的時間,想不到我們的挑戰者就已經占領了優勢地位。實在是馴獸師太不小心了,但是這樣算不算犯規呢?裁判呢?我們看看裁判會不會判違規……”
裁判果然吹哨了,示意謝秋歧和鄭克停下來。謝秋歧只沒來得及把項圈套在獅子頭上,不得不從獅子背上下來,裁判立刻從他手裏牽回埃爾法。
“傷害馴獸師犯規,請兩位挑戰者接受罰判。”裁判說。
謝秋歧嗤之以鼻:“不是說沒有規則、不限時間方式嗎?鄭士華剛剛是在放屁?”
裁判硬生生地說:“傷害工作人員絕對是不允許的。”
謝秋歧明白了,所謂“沒有規則”其實就是規則由比賽舉辦方說了算,只要情況不利,随時可以加個一、兩條規矩改變比賽。
鬥獸不過是個借口,鄭士華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謝秋歧能不能戰勝一頭獅子,他無非是想借獸殺人。當然,如果這個過程可以享受到一點虐殺的快感,就再好不過了。
鄭克抗議:“現在才來補充說明,有你們這樣兒的嗎?我們已經制服了這畜生,是我們贏了,鄭士華這個小人,有本事自己站出來和我們打啊!”
裁判沒把他放在眼裏:“既然到了鬥獸場,由不得你們說了算——啊!”
這無賴流氓還要說,被鄭克不由分說一拳打倒在地上。鄭克不給對方反抗的機會,一把捏住對方脖子直接按到了籠子的鐵絲網上。那裁判吓得噤若寒蟬,沒想到他連自己都敢打,鄭克握着他的脖子将他整個人從地上拎起來,照着臉又是幾拳——
“你他媽算什麽東西?也敢這樣對我說話?在陰溝裏活慣了的蟑螂,還以為自己能登天了,把鄭士華那個老畜生給我叫出來,我自己和他算賬!”
裁判失聲高喊:“造反啦!造反了啊,打裁判啦——”
場面開始失控。沒見過打裁判的觀衆被點燃了情緒,不知道是誰吼了一嗓子“好樣的!”,引起更多的人開始為鄭克和謝秋歧助威,興奮的人群企圖往舞臺邊緣沖,想看清楚打人情況。這些猴子似的人手腳并用往鐵絲網上攀爬,敏捷而迅速移動着四肢,各個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往籠子裏面看。
解說在話筒另一端慌張地安撫觀衆的情緒——
“請工作人員維持一下場內秩序!請工作人員維持一下場內秩序!”
很快,一隊十人的武裝保镖朝着籠子靠近,這是要抓人了。
謝秋歧趕緊将獅子牽了過來,翻身又騎了上去:“鄭克,上來!抓鄭士華!”
鄭克放下已經七暈八素的裁判,跟着他爬上獅背,兩個人朝着籠子門口奔去。即使有項圈的牽引,獅子還是不太聽話,兩個大活人在它背上壓得它十分不耐煩,不斷抖動立身,想将謝秋歧和鄭克摔下去。鄭克險些抓不住牽繩,被颠得胃裏翻江倒海。
眼看着保镖越走越近,情急之下,謝秋歧往地上撈起一塊45號的內髒抛向籠子門!
埃爾法果然不躁了,一個猛撲朝着食物躍去,厚實強壯的獅爪轟地拍在鐵絲門上,将剛剛到達的保镖吓得退了退。謝秋歧擔心保镖開槍,呼喝着獅子将門撞開:“埃爾法,走!”
獅子再一巴掌生生将那半開的門鎖打掉,門開了。
萬獸之王終于獲得了自由,朝着将它視作玩物的人類奔襲。在它眼裏,在場各個都是豐盛鮮活的食物,今晚要展開圍獵盛宴、美美地飽餐一頓。它張着猩紅殘暴的雙眼,仰天發出怒吼。
場面徹底失控。觀衆席上高喊和慘叫連串地炸開,人群作鳥獸散,紛紛朝着大門口不要命地逃。跑得慢的被跑得快的被擠在地上,無數的腳步從他頭上踩過去;男人抛下自己的女人抱頭逃竄,女人找不到自己的男人失聲痛哭。
獅子毫無顧忌地撞開保镖,張口咬起離它最近的一個工作人員,又去追逐下一個。一名普通觀衆被它按在巴掌下面,脖子生生被踩斷,他的同伴跌倒在離他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兩眼一翻當場暈過去。一個女人将另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往獅口下推,為自己拖延出逃跑的時間。
鬥獸場頃刻變成地獄,野獸的血口帶着死亡的氣息降臨。
謝秋歧騎在獅子身上,視線掠過人群去找鄭士華。
工作人員正在勸說鄭士華離場,但這瘋子好像沒有危險意識,兩眼冒光地為獅子捧場,保镖要将他強行拉走,被他掙脫了,他兩腳蹬上解說臺,振臂一呼,嘴裏叫嚷着“咬死他們”之類的話。解說被他臉上癫狂的笑容吓到,手腳并用地爬走。
“秋歧,在那裏!”鄭克指着鄭士華說。
謝秋歧拽着牽繩就要換方向:“埃爾法,走——”
人流中迅速分出一條道來,獅子兩步往前奔,朝着鄭士華站着的解說臺就去。
然而變化比野獸的步伐來得更快。突然身後一聲槍響,獅子渾身戰栗,猝不及防直立起身子發出一聲痛呼。謝秋歧暗道不好,獅子已經跌了下去——保镖的子彈從側面正中它的大腦,它來不及掙紮,立即失去了所有行動力。
謝秋歧和鄭克從他背上摔下來,密集的彈雨砸在腳邊。兩人同時在地上作了個側翻,躲進觀衆席的椅背後,借着聯排的座椅躲掉子彈。沖鋒槍掃射的子彈将軟椅後背哄了個稀爛,填充的棉絮濺射飚飛,一時間鵝毛大雪落了兩個人滿身。
鄭克一邊匍匐一邊吼:“牧羊犬他們怎麽還沒來?他媽的造槍去了吧?”
這時候他還有心情說玩笑話,謝秋歧一哂:“管不了那麽多了,先拿下鄭士華。”
山。與三夕。
然而這情形根本容不得他們做主。保镖已經沖了上來,謝秋歧這時候有點後悔沒拿那件笨重的馬甲了,說不定還能擋擋子彈。對方人手至少一把步槍,眼看着夾攻的局面很快形成,把他們堵在了過道中央。兩只槍口一前一後,封鎖了所有出口。
謝秋歧暗道糟糕,本能地撲上去将鄭克護在身下,槍響幾乎同時發生。鄭克三魂丢了七魄,只以為謝秋歧為他擋槍喪命,奮不顧身翻身過來,卻只見兩個保镖倒在地上。
“來晚了!不好意思——”走道盡頭兩名殺手朝着他們搖了搖手。
真是趕在了要命的時候。鄭克咬牙切齒:“你們幹嘛去了?”
安德魯走在前面迅速清掃保镖,德爾一邊将謝秋歧拉起來扶着他們往外走,一邊解釋:“半道上有人跟蹤劫車,可能是為了拖住我們,花了點時間解決這些老鼠。放心,何連珠已經帶人把外頭包圍了,段立和她去抄另外的出口,免得鄭士華狡兔三窟。我的上帝,這他媽什麽鬼地方,那是獅子嗎?為什麽這地方會有獅子——”
鄭克固執地要找鄭士華算賬:“我要親手宰了那個老東西!”
德爾攔不住他,只能和謝秋歧護着他一起去找人。
就這幾句話的功夫鄭士華已經不在解說臺上了,四個人繞着舞臺轉了好幾圈也沒找到人。
安德魯揪着一個工作人員:“人呢?”那只是個普通的記賬員,和鄭士華甚至沒說過話。
這時,何連珠的手下沖進來:“鄭先生!不好了——”
他帶着鄭克幾人從後臺匆匆走,這是從鬥獸場出去的另外一個出口,狹窄的**只聽見陰風的鬼哭狼嚎,他們穿過地下水道往上,隐約能聽到暴動聲。
帶路人面色沉重:“上面通往的就是鑽石銀行的庫房,有人刻意引導那些慌不擇路的觀衆過去,何姐找到的時候,庫房門大敞着,逃跑的觀衆各個都在瘋搶鑽石!他們人太多,都是普通人,何姐不敢随便開槍,只能看着他們拿着鑽石跑……”
鄭克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連帶着謝秋歧心口一窒。
難怪他們來的時候就覺得這裏地理位置與鑽石銀行相近,謝秋歧還覺得奇怪,賽馬場這麽繁華的地段,鄭士華怎麽把地下鬥獸場開在這裏,風險也太大了。畢竟是幹壞事,挑個偏僻荒涼的地方不是更好嗎?遠離鄭士華早就想好了,他得不到的東西,鄭克也別想得到!
他們追到庫房,被狼藉遍地的現況震撼。保險櫃全都打開來,幾乎被洗劫一空,地上散落了不少漏下的鑽石,像是有人剛剛在這裏打碎過一面鏡子。還有人打碎了強化玻璃做的展示櫃,拿走了裏面的首飾。即使鄭克有了點心理準備,還是看得血壓飚高。
——簡直是土匪行為,以蝗蟲過境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鄭士華和護送他的保镖正跑到庫房正門,但何連珠帶人已經堵在了那兒,導致這位新任鄭董事長沒辦法從自己公司的庫房裏出去。四名保镖将他團團圍住,擋了個密不透風。
“鄭士華——”鄭克怒不可遏,這一吼撞出連續的回音。
保镖回過頭朝他們開槍,濺起細碎散落的鑽石劃破了鄭克的腳踝。鄭克避都不避,舉槍和保镖對狙。憤怒的子彈當即射中保镖的額心,保镖一愣,睜着眼睛倒下去。
鄭士華終于現身,知道自己已經逃無可逃,他嘆了口氣——
“阿克,你真的這麽不肯放過我?”
“是你不肯放過我。你不肯放過我們一家,現在有什麽資格來說讓我放過你?”鄭克答。
“你真的要殺了我?”鄭士華笑了笑:“我是你叔叔,是你爸爸的親弟弟,你殺了我,你也是一個殺害血親的人,你和我也就沒什麽區別了,你也願意?”
“你把我丢進了獅籠、把我逼到死路上,到剛剛你的保镖拿着槍對着我,我就算殺了你,也是正當防衛,哪怕等會兒警察來了,我可以說你死于暴動,你自己舉辦的非法鬥獸活動出現了意外,下頭還有那麽大一只死的獅子給警察當證據呢。到時反正你也死了,而我還活着,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機會為自己說話。而你……”
鄭克故意拖後了語調:“你只能到我爸媽、哥哥面前忏悔,看看他們會不會原諒你。”
鄭士華做了個深呼吸:“你為什麽還是不明白呢?我不需要任何人原諒、理解,我從來不後悔我做過的事,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別把我當成瘋子看,我不是瘋子,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麽。你覺得埃爾法咬死45號的時候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放下武器、舉手投降。”鄭克懶得聽他的理論。
鄭士華深深地看着他:“有一天,你會體會到這種感覺的。阿克,當你足夠強大的時候,當你成為了那只獅子的時候,你看問題的方式就會不一樣的。你會體會到那種快樂的,當你咬穿獵物的脖子,把它們的肚子撕開,将腸子扯出來……那時候,你在地方都會變成叢林。”
“我最後說一次,繳械投降!”
“可惜,埃爾法還是死了。我很喜歡它。你知道嗎?埃爾法有頑劣的一面,它喜歡先捉弄一番對手,然後慢慢耗盡對方的體力,最後才将獵物咬死。這一點我倒是很喜歡,大概貓科動物都會有這種喜好。你能說埃爾法這樣是有罪嗎?你明白他在和對手嬉戲時候的心情嗎?”
“它是動物,那只是它天生的本能。”
“我們也是動物。人總是忘記,人也是動物。”
後方何連珠以眼神暗示鄭克,司警就快到了,速戰速決。
鄭克看了鄭士華最後一眼:“也許你說的是對的吧,二叔。但現在這場捕獵裏,我是獅子,你才是獵物。”
他扣動扳機,槍聲響起。子彈出膛的一瞬間,槍的後坐力震得鄭克虎口一麻。
鄭士華悶哼一聲,大腿中彈,他支撐不住跪在地上。保镖想沖上來幫他,被後頭早有準備的何連珠手下全部制服。鄭士華抱着大腿,還以為鄭克打偏了,得意地笑了笑:“阿克,你這個槍法也太水……”鄭克又扣扳機,第二枚子彈打進鄭士華的肩膀。
“我說了,我爸媽哥哥身上多少個彈孔,我會一個不落還給你。”鄭克淡淡地說。
第三槍打在腰間,第四槍落在下腹。兩枚子彈**左手,兩枚将右手射個對穿。第九槍轟到了臉上。鄭士華捂着臉,驚懼地抽搐,張口卻沒發出聲音。
鄭克的槍裏只剩下一發子彈了,他對準了鄭士華的額心。
連續快速的開槍讓他手有點發抖,手指微微顫動。本來這點疲勞根本不值一提,咬牙就按下去了,一只手伸過來覆蓋住他的手背,食指穿過扳機口壓在他的食指上,借了他一點力量。
謝秋歧笑了一下,鄭克感受到他溫暖的手掌,心裏明亮起來。
“砰——”
作者有話說:
阿克終于報了仇,就是鄭家損失比較慘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