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番外-洪婆篇 1

我夫家姓洪，鄰裏鄰居的，都喚我洪家的。客氣些的，喚一聲洪家娘子也便罷了。出嫁前母親曾給我起了一個小字來喚我，這許多年月過去，竟是已然忘了。

十六歲的時候，父親将我嫁給了鄰村的一個獵戶。那獵戶生的膀大腰圓的，看着怕人的緊，剛成親的那些時日，我都不敢正眼瞧他。但他待我卻是極好的，一次從山上打獵回來，還小心翼翼的從懷裏掏出朵小野花來給我插在頭上。他用那雙蒲扇一樣的大手捧着那野花生怕捏碎了的模樣，不管何時想起，我都要笑上一陣。

那時，若是沒有旁人，夫君便會喚我的小字，還說我那小字取得好聽，誇獎我娘親好學問，将來若是生下個女兒，便要請我娘親來給起個名。

但我沒能等到那一日。夫君死後，便再沒人喚我的小字，時至今日，我那好聽的小字是什麽，連我自己都記不起來了。

如今，旁人都喚我洪婆，小輩們撒嬌讨巧地叫我洪婆婆。我那一世為人所留下的，便只剩了這麽一個夫家的姓氏。

倒是有一人例外，他喚我洪兒。

若不是他，我如今怕是早不知輪回了多少世，投生在何種人家。定然無法像現下這般，看盡這滄海桑田，見識了常人幾世都未必得見的種種。

我本是個凡人，那人卻不是。

夫君是在一次山崩中死去的。他如同往日一般進山，就再沒有回來。我與婆婆相依為命，卻只餘我一人熬過了那場災荒。父母兄弟，街坊四鄰，竟是獨獨只留下了我一個。我萬念俱灰的在女娲祠中哭訴，想用一尺白绫了結了餘生，随我那夫君一道去了，卻被那人救了下來。

我是萬沒想到會有人如此放肆，敢爬上女娲娘娘的供桌，躲在女娲娘娘身後的。我問他是何人。他說他是來人間救苦救難的神仙，見我要尋短見，才現身救我。我卻并不感激他，反而更加怨恨。我斥責他只是沽名釣譽之輩，若是當真救苦救難，怎不見他救我那夫君父兄，獨獨在此時多管閑事的出來救我。我偏不要他救，只一心求死斷此殘生，也省的獨自在這世上孤寂漂泊。

那人被我激怒了，冷下臉來，眼睛裏都泛着火光。倒是證明了他真的不是凡人。他說，既然你這麽想死，那我卻偏要你活着，要你長長久久的活着，跟這天地同壽，求死不能。說罷，他便擡了擡手，在我身上投下了一個光圈。立時，我身上因為痛哭和饑餓而産生的不适全都消失了，身體變得輕盈舒爽。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我心中卻清楚，我真的會活下去，繼續活很多很多年了。

這卻使得我更加難過了。不欲生，卻也求不得死，我只能伏在地上繼續痛哭，只哭的昏天黑地，神思恍惚。迷蒙間，我似是見到了一個老者沖進了女娲祠，将那個對我施法的紅衣少年單手提起，厲聲斥責。但這些我都記不真切了，待我神志歸位的時候，我已經身處他處，身邊也早已不見那個紅衣少年了。

我在那裏見到真的女娲娘娘，與女娲祠中所雕石像相去甚遠。

女娲娘娘向我講述了我當時的境遇——那紅衣少年對我投下的永生咒，已被他們轉化為共生咒。我已無權決定自己的生死，要一直活到那施術少年死去的那一日。

我被女娲娘娘安頓在一個小山坡上。他們告訴我，這個地方叫聖域，乃是聖山從人界分離出的那一部分，從人界搬離的精靈神獸都居住于此。許是他們真的忙着在人間救苦救難，我在小屋中住了幾日，除了偶爾有一些略通人性的生靈給我叼來食物，竟是再沒人來過問過我。

我當時仍是一心求死的，并未想過了解周遭，終日悶在房裏，盼着給我下咒那人死在外面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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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一人敲開了我的房門。他說他叫禹芝，是神農大人的弟子，負責在藥廬照料晾曬藥草，一個人忙不過來，央我幫忙。那人生的周正和氣，又彬彬有禮，我雖有猶豫，但還是答應了他。

他也算得上是我在聖域所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他話并不多，但也并不冷淡，時不時慢條斯理的說上幾句，卻也向我講述了許多事。

原來，這聖域中的生靈，是已在人間無法與凡人共存了，才要搬來聖域的。女娲娘娘不願見凡人與其他靈族相争殘殺，才将聖域從人界分離。

我以前只當是這些生靈意欲舍棄人間獨自稱王，才使得人間災禍四起，害我一家人喪命。但歸根到底，竟是我們先害的他們難以生存的麽。我突然想起我夫君曾從山中打到了一只紅狐，提回家來，剝了皮，給我與婆婆一人做了一雙手套。那只紅狐的家人，是否也在這聖域中呢。

我在禹芝處幫了幾日的忙，見識到了各種各樣的生靈前來取藥，有的長得靈動可愛，有的生的粗野駭人，但各個對我都小心翼翼，禮遇有加。相比與我怕他們，他們似乎更怕吓到我。

禹芝對我說，這些生靈，都是生于人間的，他們自小便被教導不可欺辱傷害凡人。他們其實，都是很喜歡親近凡人的。只是後來發生的一些事，讓他們雖不會傷害凡人，卻也不敢輕易親近凡人了。

“被那樣抓捕殘害，他們都不憎恨凡人麽？”我問。

“想來也是恨的吧，”禹芝埋頭繼續打理着晾曬的草藥，似乎并沒有多在意這個問題，“也并非沒發生過靈獸報複，血洗村莊的事情。但凡人終究是沒有靈力的，再如何兇狠殘暴的人，也不過幾十載的壽數。我們這些倚仗靈力而生的靈物又怎能仗勢欺人。既難以和睦共存，我們便将人界讓與你們，只盼你們自己好好活着就是了。”

只盼着，我們自己好好活着麽？

也許這就是那個紅衣少年的初衷了吧。只不過脾氣太差，被我三言兩語給激翻臉了。

一時間，我對那個紅衣少年的怨恨倒是也沒有那麽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