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番外-洪婆篇 2
再見到那個紅衣少年,已經是三四個月之後的事了。
那幾個月裏,我每日都在禹芝處幫忙晾曬打理藥草,也不知不覺間學到了不少醫術,偶爾也會幫着禹芝給前來求藥的靈使拿藥裹傷,便也慢慢與人熟絡起來。日子過出了意趣,尋死的心思也就漸漸淡了。
一日,我正坐在屋後的石桌前分揀晾曬好的藥材,禹芝從前屋走出來,對我說:“洪姑娘,有客來訪。”
我順着禹芝身後看去,就看到那個将我從房梁上救下來的紅衣少年,仍然穿着那天的那身紅衣,局促不安的站在房檐下。他眼神四處亂飄着不敢看我,抓抓手臂,又撓撓頭發。
“我估摸着洪姑娘應是已經消氣了,才自作主張引他進來的,姑娘勿怪。”
見我們兩個都不說話,禹芝繼續開口打破沉默,說和道:“焱鴛心知對姑娘不住,一直想來道歉的。只是被伏羲大人扣住受罰,無法脫身。如今終于算是刑滿釋放,便立刻打聽了你的所在跑了過來。洪姑娘,伏羲大人罰他罰的可是不輕,你不然也就看在伏羲大人的面上,莫再惱他,與他坐下聊聊?”
禹芝這般說,其實不過是給我找個臺階罷了。
在聖域生活的這許多天,我心中早已沒了當初的惱恨。衆生平等,萬物皆是天地的子民。然而我等生而為人,卻塗炭了其他生靈妄圖稱霸。即便如此,那些靈禽神獸仍不欲與我們相争,只将聖域與人間隔開,舉家遷移。聖山割離,連年災禍,歸根到底,也不過是我等凡人咎由自取罷了。我又有何顏面怨怼惱恨,只是徒增慚愧罷了。
不過,雖說沒了那怨天尤人的心思,但這紅衣小子脾氣恁的差勁,不過幾句不和,便下咒與我,卻也不得不讓人憤憤。故而,我雖未反駁回絕,卻也沒有主動搭話相迎。只放下了手中正在做的活什,在石桌前坐直了身子看着禹芝身後那人。
那人見我擺出了等他過來相談的姿态,卻未敢上前,反而又往禹芝身後縮了縮,被禹芝扯住脖領子從身後捉出來,向我這邊扔了過來。
“二位慢聊,師父說要我去藏書閣找本藥經,我就不奉陪了,二位自便。”禹芝放下了這麽一句,便退回了前屋還關上了門,只留我和那紅衣小子在院中面面相觑。
“咳,”紅衣小子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被扯亂的衣襟,狀似若無其事的在我對面的石墩上坐下。
“那個……”
他見我始終看着他不說話,方才建立起的那些許底氣也消散了個幹淨,只小心翼翼地試探開口,“你還好麽?”
“謝謝大人挂問,奴家身體康健,衣食無憂,過得很好。”
“哦,你以後也都不會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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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大人的福。”
“不用……”
……
而後,我們二人便又陷入僵局,無人吭聲了。
并非我故意拿話擠兌他。而是這厮說話着實令人惱火,我過得好與不好,不都是拜他所賜麽,竟還有顏面來問。
他定然是感受到我的語氣不善的。躊躇了大半晌,捏碎了三株草根後,下定決心般的開口,“對,對不住啊。”
本還想着他若是還顧左右而言他的試圖解釋,我定要拿話噎死這虛僞小人。沒成想,他竟直接道了歉,倒叫我一時語塞,無言以對。
他見我不言語,以為我仍在惱他,便繼續開口告罪。
“是我不好,是我沖動了。私改凡人命數本就不該,況且永生咒那般狠毒的咒術。如今雖已被化解為共生咒,但終究是要委屈你在這世上多留些時日了。待一切都停當無礙了,你若仍不願留在這世上,我便自裁放你而去。”
我全沒料到他會這般說,當下早顧不上惱怒,忍不住道:“大人竟将自裁說的這般輕巧随意?”
那人卻咧着嘴笑了起來,“我本就是個山林中的野鳥,有師父教養才有今日這般的,倒也沒有什麽割舍不掉。只是現如今,我大恩未報,尚未幫師父師兄安定了世間,我是定然不會就此放手不顧的。”
“那若是将來報得大恩,天下俱已安寧,大人便不願活着了?”
“我不知,”少年歪着頭迷茫的思索着,“我從未思考過。我開蒙之後,神智清明時所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我師父了,心中所想,便是要報答師父這點化的恩情。後來得師兄教化得以化出人形,便加上了一條報答師兄的授業之恩。除此以為,我卻也不知,我為何要存在于世間。”
“大人救我性命不讓我死,卻連自己為何而活都不知道?”我不禁有些輕蔑。
“那你們凡人一世,又是為何而活呢?”他反問我。
“自然是為了平安順遂,長樂安寧。”我答道。
“可這些我皆已有了。”他說。
是了,他已然什麽都有了。凡人所求的那些富貴安樂,甚至長生不老,他都得來的不費吹灰之力。那除此之外,他又要為了什麽而活呢?
如今的我,又要為了什麽而活着呢?
“我不知我要為何而活着,但我卻知道我願為誰而活着。”他見我低頭沉思不再說話,便自顧自的又說起來,“如今的我,便要為了師父師兄而活着,他們的心願是安定天下蒼生,那我的心願便也是安定天下蒼生。興許将來某日,我心中便也有了那樣一件事,一件我願意為之多活幾年的事。”
說的也是,如今的我,已是求死不能了,何不好好活着。眼下便為了他而活吧,或者說,是為了等他死的那一天活着。或許等着等着,便也有了想要多活些年歲的事,舍不得他死了。
我看着眼前這個從樣貌上看起來,比我還要年幼幾歲的少年,忍不住笑了。
“你呢?”他把自己說的興奮,轉頭來問我,“你可有什麽,想要追求的事?”
“奴家不知,”我掩嘴輕笑,“奴家之前所求的,無病無災,長命百歲,托大人福,都實現了。如今,奴家便與大人一般,尚且不知要為何而活了。便勞請大人帶着奴家好好的多活幾年,容奴家再想出那麽一件事來罷。”
他見我再不提求死之事,而是這般說辭,臉上的笑容又擴大了幾分。
“好。那我們便一同去想想,想出件值得多活幾年的事。”
“好。”我亦笑着應着。
“我聽禹芝叫你洪姑娘,你可是名字叫洪?”少年突然問道,而後也不等我答話,便自顧自的接着說,“叫姑娘也太生分了些。我見師父都會加個兒字來稱呼兩位師姐,是不是你們女兒家,都要這般稱呼的?那我便叫你洪兒可好?”
我沒反駁他。我那出閣前的小字,已算得上是上輩子的事了。我今後要在這聖域不知生活多少年,那些上輩子的事,忘了便忘了罷。
“好。”我應他。
“我叫焱鴛。你可以叫我阿鴛。”
“好。阿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