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暴雨轉小,濃密的雨線遮住了遠處的翠山,只有灰色和雨白連成一片。寂靜的墓園除雨聲外,只有何以介微弱的話聲。
“不是代孕,”何以介看了何晝一眼又道:“不過事實可能比代孕還讓你不能接受。”
“你說。”
何晝幾乎機械是機械的回答,這麽多年的事,何以介終于要宣之于口了,可什麽叫她不存在?
何以介摸了摸大衣口袋,彈出了一根煙叼着沒點。
“十五那年我上初中三年級,早戀,”何以介咬着煙,聲音稍微有點模糊:“沒一個月就跟他上床了。”
何晝眼角抽動,忍着聽下去。
“再沒過倆月發現懷孕了,他就轉學…”
“等等,”何晝打斷道:“她也是初三,也沒成年?”
何以介颔首。
所以什麽叫不存在?死了是嗎?
何晝急火攻心,握着傘柄的手攥得發白,怪不得一直不跟他說,這種喪盡天良的事該去蹲監獄!
何以介皺了皺眉:“跟我上床的,是男的。”
“什…什麽?!”
何晝以為自己聽出幻覺了,要麽就是何以介在編國際故事,他問:“男的??”
“懷孕的是我。”何以介說:“你是我生的,所以不存在其他女人,倒是有個野爹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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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出口好像也沒有那麽難以啓齒了。說了也就說了,再不可見人也見人了。
“何以介,你最好不是開玩笑。”何晝臉色鐵青。
“我性別畸形,有陰道有子宮有懷孕能力,”何以介啞然:“這算開玩笑嗎?”
何以介說完抽了口氣,他現在已經感受不到腰和下半身的存在了,只有肚子在隐隐作痛。
等了半天,何晝還是不出聲。
何以介沒精力擡頭了,他道:“勞駕把我弄下去,拖拽都行,走不了了。”
何晝将何以介背起,他沒注意到,何以介坐得那塊留了一灘血跡。
絲絲小雨打在二人身上,何以介垂首說着話,聲音極其微弱。
“你要接受不了,就當沒聽過這件事,腦子裏想有那個媽就想,但別再問我了…”何以介意識混亂,脫口道:“好疼啊。”
滾燙的眼淚就着雨水滑過他的臉頰,何晝說:“在下山了。”
何以介“嗯”了聲。
何晝問:“十六那年生我,又十六那年拍戲?”
何晝生日在年底,說明很可能何以介生産沒多久就工作了。
何以介:“沒錢,得買奶粉。”
何晝這才明白,以何以介現在的資産量,還是會說出“我沒短你吃沒短你穿…”的原因,開始那幾年,到底有多苦?
司機見二人渾身皆濕的下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足矣他跳腳。
“怎麽回事?何先生怎麽了?!”
何晝示意人趕快把後門打開。
司機急昏了頭,被提醒才慌手慌腳地去開門,何晝讓他把溫度調熱,又從裏面抽了一條毯子出來。
“去醫院。”何晝簡短道。
司機一腳油門沖了出去。
何以介身上沒一塊不濕的,何晝扶着人把大衣脫了,又去解裏面的襯衫,被一手把住了。
“別折騰了,”何以介嘴唇很小的弧度動着:“別弄了。”
話音一落,何以介直接倒在了何晝身上,不省人事了。
何晝不知所措地把人摟住,毯子胡亂地蓋在上面:“還多久?”
司機道:“半小時!”
何晝往外一看,這不像去市中心的路,于是問:“這是去哪個醫院?”
司機從後視鏡與何晝眼神稍做碰觸,随即分開:“去何先生常去的那家…”
何晝皺了皺眉,“何以介常去醫院”——司機都知道的事,他一點也不清楚,要不是這次意外矛盾,何以介還打算瞞多久?
到達醫院後,接治何以介的是顧之,何晝見過這個人,是何以介的朋友。
顧之看見他一愣,有些欲言又止。
何晝:“我知道了。”
顧之尴尬扯了下嘴角:“外面等吧。”
何晝從護士站要了個一次性口罩戴上,雖然是在私人醫院,但該注意還得注意,別再添不必要的麻煩。
他回到外面的椅子上坐下,腦海裏的想法如雲湧。
他對何以介的隐瞞有憤怒之意,但都不及愧疚上頭,往日說出去的種種難聽話,都像回旋镖一樣紮在了自己心口。再想到上次逼何以介說出“我不檢點”那話,恨不能抽自己兩個嘴巴子。
何以介被推進去半小時,顧之就出來了。
何晝扶着牆站起來,話沒出口,眼神已經看到急切了。
顧之摘下口罩道:“月經期到了,怎麽弄成這樣子。”
何晝問:“現在什麽情況?”
“打了針暫時睡下了,止疼藥他應該一直吃着,但那東西也不能全然起作用,”顧之說:“好好休息兩天吧。”
何晝說:“每次都這樣嗎?”
“他身體情況特殊,加上生産完也沒恢複好,落了病根子。年輕時候還行,這兩年才嚴重起來。”顧之說:“你既然知道了,有時間就多照顧照顧,他心裏難受。”
何晝機械地點頭。
病房內。
醫生給何以介換上了幹爽的病號服,淺色的床品映得他臉發白,整個人依在上面,顯得脆弱不堪。
何晝拉了把椅子在旁邊坐下,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挂的水不快不慢地滴着,流進青色的血管裏,何晝眼神順着人腕骨往上一挪——何以介原來這麽瘦。
他印象裏何以介會鍛煉身體,身上一直有不明顯的薄肌,完全沒把人和瘦挂上鈎。
但事實就擺在眼前。
夜色傍深,身上的衣服都被體溫沓幹了,何以介才醒。
何晝見人睜眼立即道:“我去叫醫生!”
“回來!”何以介嗆咳兩聲:“叫他幹嘛?”
何晝:“看看…”
“不用,”何以介皺了皺眉,“弄口水。”
病房裏有熱水也有純淨水,何晝把二者一兌,弄了半杯溫水給人喂下。
水漬沾在嘴邊上,何晝看着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他正猶豫着,只見何以介自己擡手蹭掉了。
“你明天不是有排練?”何以介兀然問。
何晝說是。
“那回酒店休息吧,別耽誤正事,”何以介說:“小立晚點過來。”
小立是何以介助理,回家奔喪的那個。
什麽叫正事?寧願用助理伺候也不用他?
“你這邊要緊。”何晝脫口只剩這一句。
“明個就好了,”何以介只得說實話:“你在這兒,我不方便。”
如果這是在二次元,何晝頭頂已經冒火了。
“一個外人都方便,我怎麽不方便了?”何晝說完才發覺自己帶了哭腔,幹脆不管了:“何以介!我是你親兒子!”
何以介失笑:“我不知道麽?”
“我不管,”何晝說:“以前你瞞着我的事就過去了,從今天開始,重新來。”
何以介一笑抻得肚子疼,他轉過身撐着胳膊道:“還重新來,打游戲呢?”
何晝哭得更兇,咬着嘴唇含糊說道:“對不起。”
他以為自己已經把情緒調節好了,可在何以介面前,稍說兩句便顯露無遺。
何以介伸手扶着何晝膝蓋晃了晃,突然正經道:“不怪你,前兩天的事我确實有點生氣,今天加上身體問題沒憋住…”
“憋住了還不打算跟我說?”何晝問。
何以介啞然,憋住了沒準這輩子都不說。
何以介對這個問題裝聾,何晝不願意走,他也不攆了,一伸手道:“扶我起來,去衛生間。”
打了針之後何以介已經能走了,就是身體還不穩,他不想摔個狗啃泥,就讓何晝扶到衛生間門口。
門關上之際,何晝問:“自己行嗎?”
何以介想說不行你給我把啊,但介于何晝剛哭完一鼻子,還是決定不逗了,點頭說行。
顧之是個細心人,衛生間有兩盒衛生棉條。何以介處理完下面的問題,又用毛巾簡單擦了擦身體,虛得差點癱下。
“何以介?”何晝敲了敲門:“還沒好?”
何以介伸手撥開把手,跟貼門上的何晝來了個面對面:“好了。”
何晝把人架起來,低聲問:“餓了麽?”
何以介說:“還行。”
何晝:“我去弄點粥,你先歇會兒。”
何以介應了。
何晝把人安置好,脫身直奔醫院食堂,打包了兩份粥上來,全程沒十五分鐘。
一回來,何以介睡着了……
何晝手足無措地拎了片刻,決定放一邊等會兒,要是還沒醒到時候再熱,開水泡一下?
他正計劃着,塑料袋一響,何以介倒睜開眼了。
何晝蹲在床邊,問道:“現在吃嗎?”
“你是不是沒換衣服?”何以介突然問。
何晝一愣,怎麽突然轉到這個話題了?
何以介伸手摸了摸他衣領,又道:“傻子似的。”
“先吃東西吧,”何晝說:“我扶你起來。”
何以介吃了小半份,硬咽下去的,他不餓也沒胃口,肚子還疼着。但何晝眼巴眼望地看着,他不忍心不吃。
何晝忙前忙後這一天,何以介若有所思,得出兩個結論:第一,這兒子沒白養;第二,坦白雖然把那點老臉丢盡了,但還有一定的好處——何晝不跟他對着幹了。
何晝洗完澡就穿了條褲子出來,見何以介睜着眼發愣,敏感問:“還很疼?睡不着?”
何以介說:“等你關燈。”
何晝“哦”了一聲,擦着頭發按滅了燈,借着月光往陪護床走。
今天農歷十四,月光明亮,透過兩扇玻璃窗将病房照得熠熠生輝。
何以介說:“拉一扇窗簾吧。”
何晝應了聲。
何晝躺下久久不能眠,一是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事;二是他太久沒跟何以介共處一室的睡覺,有點不習慣。
“何以介?”
何以介剛要睡覺,他哼了一聲算回答。
何晝:“不舒服叫我。”
何以介:“嗯。”
何晝:“去廁所叫我。”
何以介:“嗯。”
何晝:“對不起。”
何以介聞言半睜了眼,片刻後道:“我隐瞞在先,不用道歉。”
何晝:“不論那些,只為之前做得傻事道歉。”
何以介:“行。”
何晝又道:“以後遇見事情,別找小立了,先找我行不?”
何以介沒想到他随口一說,何晝記到現在,他答應了。
“何……”
何以介打斷道:“何晝,我困了。”
何晝:“好吧。”
何以介輕輕一笑:“晚安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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