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明燈
祁家擺筵席也分男女席,男人在外頭由祁忱、祁二郎招待,女眷與孩童則在園子的東來館由吳氏與郭氏招待。至于方氏,先接見了前來拜訪的男客,随後才去東來館與女眷們同樂。
祁忱看見祁有望打算往女眷那邊跑,忙喝住她:“你跑哪兒去?那兒是你能去的嗎!”
祁有望不服地嘀咕:“我還未成年,還是個孩子呢,跟嬷嬷去那邊有什麽問題!”
祁忱嚴肅兇惡地瞪着她,不知道她這套歪理又是哪兒來的。
“你已經十七了,還當自己是孩童,不害臊嗎?”
祁有望又嘀咕:“周歲才十六呢!”
生于年尾就是吃點虧,出生為一歲,結果才一個多月,就又長了一歲!
祁忱若不是顧及有客人在,早就拍案而起了。祁二郎看着幼弟挨訓,也沒打算替她解圍,而是噙着笑看着。
祁三郎則坐在席上,滿心心酸,——祁有望咿呀學語的時候,他才三四歲,便已經學會了自己穿衣,後來諸多事都是自己親力親為。祁有望十七歲時還被長輩們當成孩子,而他十四歲時提出搬出主宅,卻被爹認為可以自己照顧自己而同意了,那時候又有誰當他還只是個孩子呢?
在祁忱的堅決不準之下,祁有望只好垂頭喪氣地坐回了祁三郎的下方坐席上。
沒一會兒她便坐不住了,起身扯了扯坐席,靠近祁三郎,悄聲問:“三哥,家裏來了這麽多小娘子,你不想去找她們玩嗎?”
祁三郎并不想理這個家夥,——也只有她會單純地認為那些小娘子是過來玩的!
郭氏邀請她們過來,一來确實是為了度七夕,讓祁家看起來熱鬧些,二來也是為了拉近各家的關系。這一次卻因為祁家有兩個适婚的兒郎而帶上了不同的含義。
應邀前來的各家未必不清楚這其中的意味,他們也未必單純的只是想熱鬧一下。
“三哥,周小娘子跟陳姐兒來了,我想去找她們玩!”祁有望又道,她想,她好歹是祁家的四郎君,想盡地主之誼,帶周纾逛一逛自家的大園子似乎也很合理。
祁三郎眼珠子動了動,扭頭看她:“她們怎會前來?”
Advertisement
若往年周家也在應邀之列,他不可能沒見過她們才是。
“嬷嬷說周小娘子名聲在外,她很是欣賞,便讓二嫂邀請她們前來度乞巧了。”
祁三郎翻了個白眼,他阿嬷才不會對一個還未見過面的人多加稱贊,多半是她自己美化了周纾!但是他也曉得祁有望不可能完全胡說八道,所以周家真的是被他阿嬷做主邀請來的。
他暗暗琢磨方氏的用意,祁有望在一邊用撺唆的眼神看着他,好會兒,他才道:“我們去那邊并不合适。”
祁有望知道他松口了,高興道:“如今天還未暗下來,小娘子們也還未拜月亮,我們過去尋嬷嬷,并不算逾矩。”
祁三郎心動,左思右想下,便對自己的仆役道:“我去方便一下,若是旁人問起,便這般說吧!”
說完,便起身,朝祁忱與衆人行了一禮,悄悄地退下,祁有望也悄悄地溜了出去,穿上鞋子追上了祁三郎。祁忱留意到了他們的離場,聽仆役說了祁三郎的那套說辭,他也不在意。
女眷聚集之所在園子的內側,要想進入裏頭,得先繞過祁家的大魚池,再穿過一小片林子,才到兩層高、四面開闊以觀賞園景和待客的東來館。
東來館的對面是一座戲臺子,尋常遇到一些特殊的日子時,偶爾也會邀請女伎前來表演助興。眼下只是乞巧節,倒是沒有什麽表演。
夕陽還未完全落下,但東來館四周便已經點起了燈盞,裏頭傳來了女眷們的談笑聲。
祁有望與祁三郎光明正大地來到這兒,也無人覺得唐突。正常地行了禮,方氏便問:“你們吃好了?”
“吃好了,想知道嬷嬷可有需要照應的地方便來了。”祁有望道。
她那雙眼睛烏黑靈動,但是方氏一眼便看出她在想什麽,——無非是覺得外頭長輩們的交際過于枯燥無趣,她想過來湊趣罷了!
倒是祁三郎會跟着過來,讓她略微吃驚。
只是她也沒說什麽,讓人在身側給他們安排了兩個坐席,又讓人端來一個八寶攢盒,上面擺了八種果脯蜜餞,給祁有望。
給祁三郎上的則是與在場的女眷一樣,都是裝着一些小吃食的攢盒。
衆多女眷一看,對于祁有望在祁家是什麽地位,心中便有了譜。
祁有望吃了一顆蜜漬梅果,發現底下的分食桌子上并無果腹,便數了下數,共八張,便笑道:“剛好!”
衆人好奇地看着她,她道:“八份蜜餞,一人一份,剛剛好!我分予你們嘗嘗!”
堂堂祁家自然少不得給客人準備點心,不過不是在眼下進食的時候,所以祁有望之舉,單純地是想與她們分享好吃的東西。
方氏沒阻止,衆多女眷也是笑意盈盈,心思各異。
祁有望給她們分蜜餞,到了周纾與陳見嬌的跟前,低聲道:“我剛才嘗了,這個蜜漬梅果好吃,特意留給你們的!”
她這般純真,不看外表還以為是哪兒來的單純孩子呢!
陳見嬌掩嘴偷笑,周纾則大方地以微笑回道:“多謝祁四郎君。”
祁三郎的目光落在陳見嬌的身上,只覺得她掩笑的模樣看起來率真又帶着絲嬌媚,煞是好看。只可惜她的目光只在祁有望的身上停留,水盈盈的眼睛裏仿佛倒映着祁有望的身影。
祁有望高興地回到方氏身邊,便有小娘子大着膽子問她:“祁四郎,聽聞你在養豬,這是真的嗎?”
有人擔心這麽問會令祁家折了臉面,然而方氏不在意,祁有望更加不在意,反而真誠地回道:“是呀,可惜今日沒機會,否則可以讓你們嘗嘗。”
衆人有的露出了抗拒的神情,也有的控制得很好,沒有在臉上表現出對豬肉不屑,還有的慶幸今日祁家沒有上豬肉,否則祁家丢臉不說,她們身為客人,也不能不硬着頭皮吃下。
像周家這種偶爾也吃豬肉的人家倒是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唯有陳氏回憶起那日吃的肉粽會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唾沫。
“祁四郎養的豬可好吃了!”陳見嬌也想讓衆人認可祁有望的豬肉,便說道。
礙于祁家人在場,衆人沒說什麽掃興的話,只有原本看見祁有望後眼裏迸出亮光的小娘子們神情恹恹,像是什麽美夢破碎了一般。
她們多數人也才只有十三四歲,還不懂得掩飾,便讓人看出了她們的心裏所想,莫說老而精的方氏,便是周纾都看出了她們的失望——她們大抵是認為若是嫁給祁有望,日後怕是也得跟着一起養豬,故而失去了對祁有望的興趣。
她們對祁三郎的興趣也不大,一則是年齡相差了四五歲,二來也聽說了祁三郎的一些身世傳聞,心裏有些忌諱。
方氏始終挂着淡淡的笑容,既不失禮,又讓人猜不到她的心思。
大抵是覺得在這兒待的時間足夠長了,方氏便準備回她的院子中去了。祁有望與祁三郎也得跟着撤出去,前者扶着方氏回去了,祁三郎則回到了外頭的席間。
外面也挂起了燈籠,吃飽了的衆人正在行酒令,每張桌上都有一個竹筒,裏頭放着許多小棍子,——也就是“籌”,每根籌上寫着字,凡是符合上面條件的都得罰酒一杯。
祁三郎看了會兒,覺得無趣,便一人坐在邊上飲酒。
東來館內,自方氏等撤了後,衆人不再拘謹,許多話題聊起來也沒那麽多避諱了,比如聊一下從外頭聽來的逸聞趣事,又或是說些與她們不對付的人家的閑話。
周纾對這種話題并不感興趣,她看了一眼外頭,半圓的上弦月冷冷地挂在西邊的屋檐上,并且隐隐有繼續落下的趨勢。
她起身走出外面。這時的天仍舊炎熱,祁家的石板磚像個蒸籠似的,冒着騰騰的熱氣,烘得人汗珠不停地沁出。
周圍黑黝黝的灌木叢中傳來蟋蟀的叫聲,心靜者覺得雅趣,心事重重者,只覺得叫得人心頭更加煩悶。
周纾心中并不平靜,但也不覺得吵鬧。她想着周家的營生,全然沒有迫不及待地擺月亮、在織女的注視下穿針引線的期待感。
之前她便留意到了吳孝宗對周家的打壓,後來經過祁有望的“告狀”,她也清楚吳孝宗對茶亭茶山産生了懷疑,想拿下那邊的山,所以為了達到目的,已經開始安排勢力對周家進一步打壓。
吳孝宗不僅僅是大茶園戶這一簡單的身份,若是沒有官府的背景,他也無法發展壯大。
實際上他早些年發跡之時,便通過與官府勾結,分得茶利,從而大開便利之門,不僅短時間內獲得了不少茶園,且其所産的茶葉,也迅速地占據了信州的市場。
後來到任的官吏雖然不敢大膽地與他謀劃,但是卻也受過他的好處,對他的一些行徑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本來平衡茶葉市場的茶行也都在吳孝宗的掌控之下,即使他惡意打壓周家,茶行能主持的公道也有限。
當然,信州的茶園主也不僅僅吳孝宗一家,他也會被別家牽制,故而平日行事不敢做得太明顯,否則周家早便受排擠和打壓出信州了。
可是這一次,先是茶行對周家擅自将茶葉命名為“楮亭茶”而頗多微詞,認為周家不能用楮亭鄉之名來冠以自家的茶葉上。其後便是官府就茶稅之事而多番上門,引得外人揣測周家是否“偷稅漏稅”了。
好在官方實在是查不出茶稅有什麽問題,而她也通曉典籍,知道給自家的茶葉冠以産地名并無不妥,唯一要擔心的是有人同樣打着“楮亭茶”之名來敗壞周家茶葉的名聲。
周纾想得深了,并沒有發現有人靠近。林檎在邊上沒有打攪她,等了會兒,才輕聲喚道:“周小娘子。”
周纾回神,疑惑地看着這個祁有望身邊伺候的婢女。
“祁家安人想請小娘子到院中一見。”林檎道。
周纾微微詫異,又斟酌道:“是祁家安人?”
林檎确定道:“确實是安人,只是四郎君在安人的院中,故而遣婢子前來罷。”
周纾沒了疑惑,回去與陳氏、陳見嬌道了一聲後,便随林檎穿過園子的小路到了方氏的院子。
方氏的院子很大,穿堂過後是閑坐的回廊與亭子,而過了月洞門後便是方氏院中的廳,廳後有一座佛堂,還有四五間廂房,剩餘的便是方氏院中的正屋。
到了正屋前,她聽見了一老一少正在說趣的聲音,少年的聲音高亢些,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逗得老人的笑聲不斷。
“安人,四郎君,周家小娘子來了。”林檎道。
祁有望迅速到門前來,笑道:“小娘子你來啦,快進來坐吧!”
周纾進去後,給方氏行禮問好後,才在客席上坐下。
因方氏年老,腿腳不便,故而屋裏的家具都有些高,連坐具都是膝蓋高的椅子。
周纾算是發現為什麽祁有望端坐時總是動來動去的了,在方氏這兒習慣了坐椅子的情況下,讓她端坐确實有些困難。
“我聽春哥兒這孩子總是誇你精明強幹,小小年紀便幫着打理偌大的家業,管賬也有一手,春哥兒還特意向你請教過。”
周纾謙虛道:“安人謬贊,這些不過都是些兒女家應學的知識,奴只淺薄地學習了些,不登大雅之堂。”
“你何必妄自菲薄呢?這放眼信州城,也沒幾家的女兒能有你這般見識與本事的。今日請你過來也沒別的事,便是為了答謝你這些日子對春哥兒的關照。這孩子平日裏便缺少管束,若是有什麽失禮的舉動,還望寬恕。”
祁有望想說她似乎也沒什麽失禮的舉動,但是見二人談話談得用心,并沒有插嘴。
“哪裏,祁四郎率真可愛,見着她,便如弟弟般親切。”
祁有望聽了這話,不知怎的竟有些難過。
方氏又與周纾說了好些話,贈了她一些書畫為禮,這才讓人送她回到東來館去。
周纾出了方氏的院子,這才覺得松快些,她感覺到背上滲出的汗,便急急地回了,腳步快得似乎耳邊都生出了風聲來。
經過剛才與方氏的一番試探,她算是聽明白了方氏的意思,先說她精明強幹,是個跟信州大家閨秀不大一樣的,然後再提祁有望總來尋她的事情,暗示二人交往過密。
而這從頭到尾無非是擔心她太工于心計,有意親近祁有望,甚至因她贈送的香囊而認為她有生出嫁進祁家的念頭,便敲打敲打她。
她當時便明白了方氏的擔憂,便說将祁有望當成了弟弟,表明了自己對祁有望并沒有什麽非分之想。
她暗暗地想,難怪祁有望能隐瞞身世十七年,有這般厲害的祖母在,又有誰能逃得過她的雙眼呢!只是祁有望長大了,哪天動了情,她又能如何處理呢?
想到那個清純簡單的人,周纾竟生出一絲難以與之斬斷往來的不舍之情。
——
周纾走後,祁有望一直悶悶不樂,方氏問她怎麽了,她道:“嬷嬷我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像周小娘子這般聰慧能幹的女子,我欽佩她、憧憬她、喜歡她,才總是去叨擾她,可嬷嬷要将她吓走了!”
“喜歡”有很多種,方氏不覺得是男女之情的那種喜歡,便沒多想。她道:“為了個外人,你都埋怨起老身了?”
“小娘子她雖不姓祁,但是于我而言不是外人,她是明燈。她是我心裏頭的明燈,讓我時刻記着我應該做什麽才能不迷失自己,也讓我知道我是誰。”
她在周纾的身上看見了後世女性的獨立自強、堅忍不拔,也回憶起了前世的自己所堅持的方向,這是她憧憬,并且目光一直追尋周纾的原因。
若是沒了這盞明燈,她怕是自己會漸漸地被世俗同化,最後忘了自己是什麽人,想要什麽。
方氏聽了心頭一陣難過,又欣慰,便撤了下人,道:“我只是擔心她以為你是男兒,對你生出了感情,屆時你覺得該如何收場?”
“嬷嬷,不會的,周小娘子心裏只有周家和周家的家業,她慣會算賬,怕是已經算明白了選擇我的弊端大于好處。”
祁有望的理智上讓她保持平靜,而心裏頭卻像下起了雨,難過得心窩都被水淹了。
方氏嘆氣,她是欣賞周纾的,若周纾還有個兄弟,那她還是可以為祁家的兒郎求娶,畢竟這麽能幹的女子可以當個賢內助,替祁家打理好更多的事情。
“罷了,罷了,算老身多事了!日後你見了她,代老身給她賠個不是吧!”
祁有望又默默地抱着她撒嬌:“嬷嬷也沒錯,這事想必她也不會放在心上,過去便過去了,不必再提了。”
這事本就沒對錯,她怎會真的讓自家祖母給周纾賠不是呢?這事最大的影響怕是周纾往後對自己會更加疏離,大不了她再重新想辦法接近周纾。
作者有話要說:旺旺:好難,不能得罪舒舒,又舍不得嬷嬷難過。
——
感謝在2020-03-23 01:16:01~2020-03-24 02:24: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u_蘇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只道念然 10瓶;顧阿呱、鎬岐 5瓶;哦哦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