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別來無恙
上京城作為北祁的王都,最不稀缺的就是纨绔子弟,閉着眼睛扔一磚頭,也能砸中個公子哥。
這群人鬧起事來,通常無人敢管。
這邊是尚書獨子,那邊是侯爵嫡孫,沾上就是麻煩。
但凡事總有例外。
一隊人馬在安平侯府門前等着,不消片刻,安平侯急匆匆出來迎,朝為首的綠衣郎道:“連大人,快裏面請。”
連舜欽坐在馬上,皮笑肉不笑,居高臨下看着安平侯,“侯爺客氣了,我聽竹衛辦事,沒有進府喝茶的習慣。您把魏思榮請出來,下官便不叨擾了。”
“我孫兒尚未弱冠,還是個孩子,若有……”
“侯爺,”連舜欽面露不耐地打斷他,冷冷地重申道:“聽竹衛辦事,自有規矩。”
縱然安平侯姓魏,正兒八經的皇親貴胄,這時候也沒膽子再周旋。
連舜欽不算什麽,他身後撐腰的是境寧王,境寧王身後那是皇帝。
他忙朝家丁道:“去把那小畜生抓過來!”
連舜欽此人樣貌不俗,一張方正的臉,濃眉窄目,看人時總像含着譏諷。
他家世普通,可言行舉止素來張揚,誰的臉面都不給。故而這張臉在有些人眼裏,就是禍星臉。
安平侯小心翼翼問:“連大人可知如何處置?”
連舜欽無所謂道:“死不了。”
安平侯腿一軟,眼看着自己最疼的孫子被帶走,當即決定趕緊進宮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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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聽竹衛,不死也得脫層皮,現在去求陛下說不定還有生路。
連舜卿走到半路,有人騎馬追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當即勒馬而去。
原打算回衛所後,把抓來的兩個纨绔好好教訓一番,添點樂子。
這下半點心情也沒了。
祁國的谶語由來已久,當年太.祖皇帝不過是世家的旁支子弟,卻有人言“王氣在魏”。
彼時昏君賊臣亂國,沒人去收拾魏家,後來魏家起兵,太.祖稱帝,驗證了這條谶語。
可想而知,在君明臣忠的太平盛世裏,一句“境寧當為天子”的谶語傳出來後,險些吓得齊棪自刎謝罪。
齊棪何許人也,正是當今的境寧小王爺,字獻枝。
大祁唯一的異姓王,子襲父爵,生來尊貴。
齊棪的王妃,翊安長公主聽說後,悠然道:“你若為天子,吾弟便成了亡國之君。你若因此而死,本宮又成了寡婦。左右是禍,我真命苦。”
齊棪實在沒看出她苦在哪,“彼此彼此,本王也不算命好。”
他拿列祖列宗和子孫後代發誓,他是一名忠君愛國的三好臣子,豈能行謀逆之事。
可就算齊棪的小舅子,當今天子大度,不在意這條谶語。那些國之忠臣,哪怕嘴上信他敬他,心裏當真容得下他?
因此齊棪遇刺時,第一反應是“給那毒婦說中了”,第二反應是“讓她做寡婦去罷”。
沒想到的是,他的确是死了一回,但長公主殿下沒能成寡婦。
連舜欽守在房門口,心覺這事沒意思。外面人人都說王爺與長公主伉俪情深,但事實是王爺重傷昏迷前,還在囑咐別送他回府。
貴府有狼吃人嗎?
請來的大夫醫術高明,不輸禦醫,就是說話比連舜欽自己還難聽。
人家風輕雲淡道:“傷口太深,三日內若沒醒,準備後事吧。”
知道這躺的是誰嗎?老東西!
已經過去兩天,連舜欽想,人多半是醒不來了。
他不得不替自己打算,王爺一死,聽竹衛左司指揮使一職将空出來。
若陛下果真英明,必清楚他的能力和忠誠,此乃千載難逢的升遷良機。
再瞞下去,王爺真在他手裏沒了,別說升遷,下獄都便宜他了。
他打定主意去通知翊安長公主,人家兩口子不睦不要緊,別把他的前程搭進去。
剛準備出門,境寧王醒了。
齊棪臉上陰沉凝重,像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盯着他問:“你臉上的刀疤呢?”
連舜欽摸了把自己的臉,“王爺,可是糊塗了?屬下這輩子哪都挨過刀,除了胯間和臉上。”
良久的沉默——
齊棪心底發冷,這太荒唐可笑了。他忍着傷口的疼痛,費力地打量周圍,又看了看連舜欽的臉。
“我昏迷了多久?如今是何年?”
連舜欽笑:“放心吧王爺,您才昏迷兩三日,還是景禦三年呢。”
景禦三年,竟是景禦三年!
他記憶中的那些事,難不成只是一場噩夢?還是現在就在夢裏。
傷口的疼痛告訴他,不是夢。
除剛醒時問了句莫名其妙的話,齊棪一切如常,就是不願多說話。
大夫說,他這輩子沒見過傷口愈合這麽快的人,居然短短幾日就能下床行走。
連舜欽則幽幽地想,升遷無望。
來通報的宮人滿臉喜色:“長公主,王爺親自接您來了。”
“知道了。”翊安應了聲。
從皇後的長陽殿出來,早上還算晴朗的天空,飄起大片的雪花,輕盈落下,冰涼的劃過臉面。
她伸手攔了一會,若有若無的冰寒觸感,在溫熱的指上融開。
翊安回頭問:“挽骊,幾日沒見齊棪?”
挽骊動了下眉:“七日。”
自那日他們吵架,他揮袖離開後,便沒再回府。
本想着還有幾日的冷戰,沒料到他這麽快便有了戲瘾,趕來演她的二十四孝好驸馬。
齊棪面色凝重,穿着銀色錦繡蟒袍,外罩紅色大氅,遠遠走來很是醒目。
“驸馬怎麽來了?”見他走近,翊安換上“誠摯”的笑意,妩媚萬千。
齊棪站在玉階之下,緩緩擡頭看她,一眼恍如萬年。
這是他年方二十的公主殿下,颦笑間傾國傾城,便是整個大祁的女子容顏堆加起來,也不如她一半明豔。
如今是景禦三年的冬日,此時他們成親未滿兩年,關系不算好,但尚未到前世那般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齊棪得蒼天眷顧,再一次站在她面前。他在心裏默默說了句“別來無恙”。
“發什麽呆呢!”
見他傻愣愣的站在那,臉色難看,盯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翊安走到他面前,笑意盈盈地惦着腳尖,在他耳邊道:“不情願就不要來,裝模作樣無趣死了,再者玉奴今日無空理咱們,你演也白演。”
在旁人看來,還當她在對他講夫妻間的悄悄話。放在從前,齊棪必會笑着加倍回敬她幾句,讓她有火不能發。
齊棪耳畔發癢,心裏燃起團火,想起前世他們為數不多耳鬓厮磨的日子。
“下雪了,我怕殿下冷。”他替她披上鬥篷。
他反應不正常。
翊安狐疑湊近了看,不知可是雪襯得,他嘴唇蒼白臉色難看至極。
想必冷的是他吧。
兩人并肩而行,齊棪貼心地将傘傾向她那邊。
過往的內監宮人紛紛行禮,無不稱羨。誰不曉得,翊安長公主與境寧王,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恩愛夫妻。
他們成親那日,滿城慶賀,紅綢滿街,煙花放了一整夜。
陛下親自将長姐送出宮門,境寧王當衆許諾,此生不負長公主。
此後兩年,每回進宮,長公主與王爺都如膠似漆,聖心這才大安。
翊安心道齊棪今日興致不高,連架都懶得與她吵。她最受不了人為的寂靜,只好先開口:“驸馬今日無事?”
“哪日無事?”齊棪下意識反問一句,被她暗中擰了胳膊一把,才回過神道:“什麽事都沒殿下要緊,自然都能放下。”
能下床行走之後,他只想見她一面,他很思念她。
“喲,本宮好感動,真想建個碑來贊頌驸馬真心。”
“多謝殿下,此乃臣之榮幸。”
翊安聲如細紋:“适可而止,別逼我撕了你這張假皮。”
齊棪低頭看她,勉強彎了下唇,隐忍地喊了聲:“殿下。”
“幹嘛?”翊安提高警惕。
雪越下越大,齊棪放慢腳步,低頭道:“想給殿下賠禮道歉,上回不該那樣說話。”
從前都不該那樣說話。
他醒後想清楚許多事,包括前世他們那幾年為何不曾好好對待彼此,見面便如仇家。
後來一切都晚了,他甚至沒有好好摟過她幾回。
翊安這人不長記性,再加上跟齊棪吵起架來,兩個人都口不擇言,罵到最後誰也不記得誰說過什麽。
見齊棪現在情緒明顯有些低落,納悶地問:“你說了什麽?”
齊棪舉着傘,自嘲地笑:“句句是錯。”
悔不當初。
他這般客氣,翊安倒不好意思了,突顯得她小家子氣。
那日翊安從外面回來,已是夜半,齊棪不知抽的什麽風,居然在公主府等了她兩個時辰。
後來吵得不可開交,把齊棪氣得連公主府隔壁的王府都待不下去。
齊棪說的都是事實,她就是刁蠻自私、不守婦道。
但她罵起齊棪,那就很不講道理,怎麽難聽怎麽罵。
譬如罵他虛僞惡心,道貌岸然,在外養着“義妹”做姘頭。
翊安過意不去,本想關心他句,卻哪壺不開提哪壺:“這幾日,宿在封淺淺那裏?”
齊棪一頓,臉上露出堪稱漠然的表情,摻着冰渣一般的冷意。
他将視線移到翊安身上,“我一直宿在城南別院,沒去見她,殿下放心。”
“你們吵架了?”翊安看他表情不對勁。
齊棪笑道:“殿下難道不知,除你之外,我從不與人吵架。”
得嘞,那我給您磕頭謝恩了。翊安忍住才沒給他一巴掌。
她停下步子,手覆上他的額頭:“發燒了?”
齊棪站着不動,“沒有。”
“瘋了?”
“不曾。”
“以退為進?別有所圖?或者有求于我。你說吧。”
齊棪:“……”可見,路漫漫其修遠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