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夫老妻
齊棪說話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字面上的意思,道歉,僅此而已。”
道歉還端大爺架子。
翊安把唾棄放在心裏,擺擺手“大度”道:“咱們老夫老妻,吵架次數比在一起吃飯的次數都多。我還不清楚你什麽人?少來這套,你今日低三下四,到底為什麽事?”
齊棪頹喪了幾日的心,被一句“老夫老妻”撩動,如在寒冬聽見蟬鳴一樣難以自持。
他心情轉好,便故意順着她的話說:“的确別有所圖。”
翊安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柳眉微挑:“說來。”
齊棪其實很想告訴她,他們前世的遺憾,和他這輩子的期許。
最終還是咽了下去,只選了個無傷大雅的理由:“今日想陪殿下用晚膳,饞公主府的魚湯了。”
搞半天就饞口吃的?
格局真大。
翊安怕倒胃口,委婉推辭:“王爺日理萬機,我讓人給你端去,不用來不用來。”
“無妨,臣親自過去。”
翊安見他裝傻,忍無可忍:“有意思嗎?磨磨唧唧什麽呢你,有話就直說,說完我好罵你。”
齊棪再次陷入沉默。
顯然,跟女人重歸于好很難,何況翊安長公主魏華兒不是一般女人,何況今生他們還沒好過。
除洞房那夜,他們甚至沒抱過沒親過,她還不知自己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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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到前世他走前,她夜夜纏着他要陪他睡覺。
如此一想,齊棪深知任重道遠。
把翊安送上馬車,齊棪才說要去見皇帝。
翊安翻了個白眼,早該想到,他穿得這樣隆重哪裏只為見她。人家是進宮面聖,順道向她讨個人情。
不愧是齊棪,剛剛差點被他那副喪模樣騙過去。
齊棪走出兩步,想起剛剛她說陛下今日無空理人,轉身問:“宮裏出了何事?”
翊安不願在外談此事,“回去再與你細說,你若有要事觐見,玉奴會見你的。”
“曉得了。”齊棪暗自回憶着前世皇帝身邊的事情,以及自那句谶語出現後,他與皇帝是如何相處的。
齊棪撐着傘快步離開,翊安明明不想看他,卻忍不住掀簾,無聲将他打量了遍。
青玉冠束起滿頭的烏發,側臉輪廓線淩厲沉穩,發際間有秀雅的美人尖。
通身氣質如未開封的寶劍,端正內斂,一舉一動皆是貴氣天成。
人還是那個人,就是不大對勁。說他心情不好,性子卻莫名跳脫許多,還會說人話了;
若說他心情好,總覺得他眉頭壓着事,似是十分疲倦。
馬車從宮裏往長公主府駛去,統共沒幾步路,翊安推開窗掀起簾子。
朔風襲來,入目都是青磚紅瓦、雕梁畫棟的府宅,沒什麽景。
雪還沒來及堆積就已經停了,大有放晴的趨勢。
“殿下,您不露臉為妙。”挽骊語氣冷靜。
翊安不解,做作地摸了摸鬓發,自我感覺良好:“我醜的不能見人了?不至于吧。”
挽骊沒再說話,異常沉默地看了她眼。
翊安還沒開口問,馬車被人當街攔住。她納悶什麽人敢攔長公主的車架,膽子不小。
等了會,沒聽見侍衛拔刀驅人的聲音,翊安陷入沉默,後知後覺地讀懂了挽骊的眼神。
她揉揉眉心,當即聽得外面一片哀嚎:“殿下!長公主殿下!!救命啊!!!”
翊安頭皮發麻,又是禦史臺這幫老頭!
還好這是七王坊,附近都是王公貴族的府邸,街道上無閑雜人等,不至于讓她太丢人。
挽骊平靜道:“我提醒過殿下。”
“廢話,他們眼睛又不瞎。”車上挂的公主府木牌,他們還能看不見。
翊安硬着頭皮,面帶微笑掀開簾子,一看為首的老頭,崩潰了,“又是你。”
禦史中丞司馬甄不卑不亢,彎腰行禮道:“又是我。”
“幾位大人當街攔本宮車架,所為何事?”翊安嘆口氣,心知肚明地問。
司馬甄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陛下禦膳之事……”
翊安搶過話:“皇後娘娘已經告訴過本宮,無需再言。”
禦史大夫們互相對視了眼,斟酌道:“此事請公主先出面。”
“……”這群老頭挺惜命。
既想進言救下宮中無辜內侍和宮人的命,又生怕撞在皇帝的盛怒上,提前入土為安,便讓她去打頭陣。
“幫你們?”
司馬甄長袖一揮,大義凜然道:“是幫江山社稷,幫我大祁的子民百姓。”
翊安不屑地撇嘴:“司馬大人,既然關乎江山社稷,本宮不宜幹政,回聊。”
車外的人話鋒一拐,愈發理直氣壯:“雖關乎江山社稷,也是陛下宮中之事,公主出面并無不妥。”
并無不妥個屁!
好壞一概讓你們給說了,跟齊棪一樣讓人生氣。
翊安倚窗道:“沒記錯的話,司馬大人,您上個月還彈劾我公主府呢。”
她敲着額邊:“哎,彈劾什麽來着?”
挽骊面無表情,一字一頓道:“鋪張浪費,頻入宮帷,不敬朝臣。”
翊安打了個響指:“對了。”
天地良心,她翊安是皇親國戚裏,最不追求奢華之人,常以樸素為實。
可她畢竟是玉奴唯一的親姐,大祁的長公主,衣食住行總不能窮酸了去。
頻入宮帷更是無稽之談,她回娘家看弟弟與弟妹,何錯之有?
再說,就算她不去,皇帝皇後召見,難道抗旨不成?
至于不敬朝臣這一條,翊安翻了個白眼,老娘不仗勢欺人就是對你們最大的恩德。
你們指望堂堂長公主,對你們俯首帖耳?簡直癡心妄想,不合情理!!
司馬甄一聽那還了得,立刻橫眉豎眼地訓斥:“區區一個侍女,怎會知曉這些,有辱……”
翊安堵住他的話:“正是,大人下回彈劾,記得加上這一條。”
被身後的同僚戳了一把,司馬甄才不得不道:“老臣暫無此意。”
“以後呢?”
司馬甄默然,表情肅然,眼神躲閃。
翊安笑地像條小狐貍,跟他談條件:“我要禦史臺以後別再盯着我公主府,卿能為否?”
她雖不曾作奸犯科,但被這些古板老頭盯着,動不動就上書參她一本,實在不爽。
“臣等的職責乃是掌刑法典章,監王孫律百官,不避權貴……”
翊安懶得聽他的大道理,簾子一放:“不談了。”
司馬甄焦急追喊:“總得有個期限。”
“二十年。”翊安伸出腦袋。
“二十年?”司馬甄知道長公主不好說話,但沒想到她獅子大開口到這個地步。
“二十年後老臣還不知道在哪個墳頭,你這是讓老臣失職啊!”
“衆卿瞧瞧,司馬大人謙虛了。您放心,好人才不長命,我肯定能吃上您的百歲宴。”
“殿下!”司馬甄氣得臉色鐵青,胡子都在抖動。
翊安渾身舒坦:“十年,不能再少。”
司馬甄想必是常砍價的人,嘴一張:“三個月!”
在翊安想動手打人的眼神下,他才捧着心口改道:“半年。”
翊安微笑:“一年,成交。”
司馬甄還想再辯,又被同僚狠戳幾下,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下。
那模樣,活像賣藝不賣身的娼妓,頭回被迫梳攏接客。
幾個禦史大夫瞄了翊安一眼,在司馬甄耳邊勸道:“彈劾長公主,陛下也不管,哪回不是搪塞過去。一年眨眼就過,不虧。”
司馬甄吹胡子瞪眼:“你我為官之責,怎能如此論之。”
翊安打斷他們的私語,“今夕何夕啊?”
挽骊接道:“冬月廿三。”
“諸卿把日子替本宮記下,一同監督司馬大人。明日我便進宮進言,陛下向來英明仁德,爾等不必多慮。”
翊安幹脆利落,說罷放下簾子:“走。”
“臣等恭送長公主!”
馬車拐了個彎到府門前,府裏的積雪已掃幹淨,一派清爽。
翊安被挽骊扶下車,很努力的保持儀态,克制住打冷顫的沖動。
回府後上下皆無事,翊安睡了一覺,醒後窩在榻上看書時,忽聽人通傳驸馬來了。
內室燒了炭火,滿屋暖意,翊安蓋着條厚厚絨毯禦寒。誰願意這時候起身梳妝打扮,她幹脆拒絕:“不見,讓他明日再來。”
伺候她二十年的豫西嬷嬷勸說:“王爺從咱們府門進來的呢,定是有話與您講。”
平時與她同行,齊棪便從公主府下車,讓旁人誇他們夫妻琴瑟和鳴。
其實王府與公主府僅一湖之隔,有橋通行。進門後就是各走一邊,互不打擾。
“那又如何。”翊安不以為然,“明天再說死不了人吧。”
豫西嬷嬷點點頭,快步走出去,殷勤招呼:“王爺請進,對對,殿下在裏頭呢,還沒起。”
翊安:“……?”
只聽齊棪的聲音傳來,“外面天寒地凍,公主體弱,正該躺在榻上歇息。”
早有小厮替他擦淨長靴,他走進屋內,暖意頃刻間烘上他的臉。
伺候齊棪用熱水淨了手,豫西嬷嬷将一碗熱的參茶端給他,他跪坐在矮桌前,說了聲有勞。
翊安看也不看他,半倚在榻上低頭翻書。
她在家中不施粉黛,衣着皆以舒适為主,不似在人前的豔麗華貴,讓齊棪心裏一片柔軟。
一頭墨發只随意用木簪子束了個發髻,碎發垂在耳邊,慵懶盡顯。長而翹的睫毛,妩媚漂亮的眸子,眼角一顆小痣恰如錦上添花。
那木簪是齊棪送她的生辰禮,名師篆刻,自帶暗香,有凝神安夢之效。
見她肯用那簪子,他臉上笑意掩不住,低頭喝了口參茶:“殿下看的何書?”
翊安:“閑書,王爺瞧不上。”
“不在看書。”齊棪見她走神:“在想何事?”
“閑事。”
齊棪又喝了口茶,這才感到全身暖起來。放在前世,聽翊安這麽說話,他必定将杯盞一放,冷臉起身走人。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這個月我不必再上朝,聽竹衛的公務都交給了副指揮使,現已成閑人一個。閑人自然喜歡閑書和閑事。”
也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