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翌日,正是霧氣正濃還未褪盡的清晨時分,梁景言剛走進花園,便聽見如泣如訴的琵琶聲,彈奏的是《梅花引》。涼亭中的安香雪懷抱琵琶,入神的撥弄絲弦,心中所有的是一片暗紅的華美徐徐飄逝而去。她彈得太入迷了,以至并沒留意到前方梁景言的身影。

一曲畢,梁景言拍了拍掌,走進涼亭,在石凳上坐下來,稱贊道:“最消魂梅花三弄,梅花一弄斷人腸,梅花二弄費思量,梅花三弄風波起,雲煙深處水茫茫……一曲梅花三弄,讓聽者柔腸寸斷,沒想到安夫人的琴藝如此了得。”

安香雪淡淡一笑:“梁少爺過譽了。”

這時,丫鬟巧兒過來上完茶,立在一旁。

梁景言端起茶壺,在茶杯裏倒了一杯茶,含笑遞上一只瑪瑙茶杯給安香雪,“安夫人,請喝茶。”

安香雪端起茶緩緩抿了一口,詫異道:“清香浮動,茶水冷冽,這是什麽茶?”

梁景言振眉一笑:“是我密制的煙露茶,是以當歸、熟地、川芎、炒芍制成,調五髒卻宿疾,美容又養顏。”

安香雪微微一怔:“這麽好的茶,我倒是第一次喝。梁少爺果然是非常之人,方有非常之行。這天下亦沒有你辦不成的事吧?我想把我的頭發恢複到當日,不知道是否可以?”

“你說的當日,不知道是多久?”

“幾日以前。”

梁景言皺起眉頭,問:“那你這頭發是最近才突然變白的?”

安香雪點點頭,嘆道:“不錯,一夜之間全白,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可能是人老了,花樣容貌雖然保養妥當,但頭發依然敵不過歲月,如花憔悴枯萎。”

梁景言淡淡一笑:“那麽……讓頭發變白只是小事,如你所願就是了,”頓了頓,“至于酬金……”梁景言提高了聲音,令安香雪身邊神情慘然的巧兒忽然一震。

巧兒不屑地道:“只要你把我家夫人的頭發變黑,錢你要多少,我們就給你多少。”

“安夫人,這丫鬟說話不靠譜,你說呢?”梁景言問。

安香雪道:“你放心,到時候我自不會虧待你。”

梁景言一雙眼睛笑得秋水桃花:“好,成交。”

巧兒瞥他一眼,深沉道:“梁少爺,我看你這府邸數之不盡的財力是不消說了,你又是鼎鼎大名的調香師,想必這每次生意都收到成百上千的酬金吧,你為什麽還那麽計較金錢?”

聽得這話,安香雪和梁景言同時一怔。

安香雪呵斥道:“巧兒!我看你是越來越沒用規矩了,怎能如此冒犯梁少爺,還不道歉?”

梁景言握着茶盞在手中轉了轉,挑眉一笑道:“安夫人,不必了,我看你這丫鬟倒是個難得一見的真性情,那我就勉為其難回答她吧,”随即看着巧兒,道:“你說的沒錯,我是很有錢,可富貴人家如果沒有權勢,照樣會輕易落得家破人亡,如果我沒有這樣的顧慮,無論衣食住行,想不奢靡浪費也難。再說錢貶值能貶到哪,再貶也不會變成一麻袋廢紙,人就不同了,瞬間能從你的唯一變成王八蛋,錢那麽靠譜的東西都有假的,何況是人說的話呢?所以錢是唯一值得相信的東西。”

巧兒愣了愣:“說這麽多,還不是說明你是個十分愛錢,十分勢利的人而已。”

梁景言想了想,開明地道:“你這麽說,也可以,我本來就是商人。”

安夫人默了一默,由衷地贊嘆:“梁少爺看起來那麽年輕,沒想到居然明白這麽深刻的道理。在這亂世生存,不可能絲毫不擔憂身家性命,悠閑适意地過着舒服日子。有防備總比沒有的好。”

梁景言正色道:“看來夫人是經歷過大起大悲的人。”

一旁的巧兒不耐煩道:“夫人,我們還是辦正事要緊,”說完,又看着梁景言,“梁少爺,你幾時能為我們家夫人弄頭發?”

“就現在,如何?”梁景言站起來,對着二人篤定一笑。

沒料到這麽快,巧兒和安夫人便同時一怔。

吳嫂趴在床上,二姨太端着碗藥,正在用湯勺喂她吃藥。

二姨太擔憂地看着她,詢問道:“怎麽樣,傷口還疼嗎?”

“二姨太不必擔心,這點小傷,還不能把我怎麽樣。”吳嫂說。

二姨太把藥放在桌上,嘆了一口氣:“這一次,苦了你了。誰知道半路殺出個梁景言,壞了我們的好事,居然被他識破我們的騙局,讓你白白頂罪。”

“這次只能算我們太大意了,忘記老爺雖然走了,但還有個梁景言在,他那麽機警,能識破我們,也是在預料之中。”

二姨太站起來,冷冷道:“哼!這次倒便宜了那個賤人,居然讓她逃過了。現在老爺也快回來了,我們再找機會就麻煩了。”

吳嫂眼裏噴出憤怒的火眼,道:“二姨太別灰心,我就不信她逃得了一次逃不了第二次,我們有的是機會,一定能把她趕出府。”

二姨太沉着臉,惱怒道:“沒錯,相信總有一天,我會讓她生不如死!”二姨太緊緊捏緊了拳頭。

梁景言的實驗室裏,安香雪仰卧在花梨木榻上,巧兒立在一旁。梁景言換過一身白色袍子走出來,看着一旁案上擺着的一只精巧的染發膏、刷子、等物什。

巧兒不耐煩地問:“梁少爺,可以開始了嗎?”

梁景言拿過染發膏,一揚,道:“用這個東西,就可以讓你夫人的頭發變黑。”

巧兒一怔:“哦,是嗎?這是什麽?”

梁景言把染發膏擠在刷子上,開始給安香雪染黑發,緩緩道:“是我調制的染發膏,一只膏染的黑發,大概能持續幾個月,幾個月後顏色褪去,白發又會從頭頂長出來,到時候你再去脂香堂多買幾只就行了,不過染發的步驟你看好了,以後你就照着我的樣子給安夫人染發。”

“是,我記住了……”巧兒看着漸漸變黑的頭發,雙眼迷離,驚訝道:“夫人,好神奇啊,真的變黑了!”

梁景言手不停勾挑頭發,對巧兒侃侃而談道:“安夫人以後還需調整飲食結構,煲湯可以适當放一點中藥材,如山茱萸、何首烏、熟地、女貞子、天門冬、當歸等,也可用黑芝麻或何首烏泡水喝,何首烏每天可用到20~30克。如果是燥熱體質,一般不用當歸。泡菊花茶喝、平時多吃核桃仁,可清肝明目,對白發變烏都會有好處。 ”

巧兒一改往常冷漠的神色,眼中充沛着對梁景言崇拜的眼神,點點頭道:“是,我記住了!梁少爺,你的技藝太出神入化了!夫人,你看,太好了!”

安夫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鏡子中漸漸變黑的頭發,滿意地笑了。

碧波蕩漾,波光潋滟的碼頭邊,岸上停留着一艘船,秦總督、梁清明、陳陽等人下了船。早守候在岸上的侍從連忙迎了過去,對秦總督俯首道:“總督。”

秦總督面色憔悴,問:“查清楚太太在哪兒了嗎?”

“查清楚了,太太在……”侍從擡頭看着梁清明,“在梁老爺府中。”

這話讓衆人吃了一驚。

“什麽?在梁府?”秦總督疑惑地問。

梁清明了然一笑:“看來我沒猜錯,是太太親自到我府中拿香水了吧?”

秦總督疑惑地想了想,少頃,對梁清明道:“走,快帶我去你家。”

“好,秦總督,這邊請。”

梁景言将身上的白袍脫下時,外面的太陽已經西斜。伸展了下腰身,梁景言笑着扯下手上的白色手套,道:“可以了。”

“這……這,夫人,你的頭發終于變黑了!……”巧兒驚異地呆愣住,癡癡地看着安香雪一頭黑發,一臉不可置信。巧兒高興非常,捂口失聲,竟流下兩行淚來。

“快,快給我鏡子!”安香雪也迫不及待想看自己一頭黑發的樣子,巧兒忙為她照上菱花鏡。晃晃光影中現出一張臉,鏡子中,一頭黑發的安香雪。

安香雪一時感佩交集,噙了淚花向梁景言盈盈下拜,“梁少爺,謝謝你!”

梁景言一驚,連忙扶起安香雪:“夫人不必,收人錢財□□,我只不過還你當日的一頭黑發。”

安香雪感動地點點頭,對巧兒道:“巧兒,把東西給梁少爺。”

巧兒從懷中摸出一張支票,遞給梁景言。

安香雪道:“這是交通銀行的五十萬支票,請梁少爺收下。”

梁景言漫不經心地接過,笑着說:“那我就謝過安夫人了。”

安香雪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對梁景言施了施禮:“既然我的心願已經滿足,就不在府上打擾了,告辭。巧兒,我們走吧。“

巧兒連忙扶着安香雪:“是,夫人!”

梁景言淡淡一笑:“夫人好走。”

安香雪對梁景言點頭一笑,和巧兒一起轉身離開。

這時,陳陽走了進來,他看了看二人離去的背影,疑惑道:“少爺,我看這位安夫人,好像有點奇怪?”

梁景言靜默片刻,沉吟道:“你也看出來了?我看她眉目間好像有些看透一切的悲涼感,怕是要出事……”頓了頓,“陳陽,你馬上派幾個人,跟着她。”

“是,我這就去。”

這會兒,安香雪離去不過一盞茶的時間,趕來的秦總督站在梁府大廳中,一臉慘白地看着梁景言,問:“你說什麽?我夫人她走了?”

梁景言道:“秦總督,我也沒想到安夫人……就是你夫人,她來找我為她黑發,事情一結束,她就離開了。”

“那她有沒有告訴你,她去哪兒了?”

“沒有,但我怕她有事,派了幾個人跟蹤她。”

秦總督急忙道:“快,快派人去找!”

梁清明道:“總督,你放心,我看她應該還沒走遠,我這就派人去追!管家!”

管家連忙走進來,“老爺。”

梁清明焦急地說:“你快派府裏所有的人馬去找安夫人!”

“是!”

黃昏時分,一輛黑色轎車幽幽蕩蕩駛出了桃花嶺,在荒郊裏行駛着。走過日落,踏過山嶺,最終在荒郊一座破落的房屋外,轎車緩緩停了下來。

巧兒下車,把安香雪迎下來,“夫人,我們到了。”

安香雪一襲鳳冠霞披,大紅的嫁衣并不是常見的鴛鴦,而是用金線繡制的芙蓉花,金線與銀線明暗交叉點綴在那領口、衣緣、袖口、裙角處的卻是朵朵雍容華貴,一頭黑發挽成高高的美人髻,在鳳冠下耀出絕美的光芒。她打量着眼前的破屋,眼含淚水嘆息道:“這裏早已物是人非……文曜,我回來了……你還記得我嗎?”

寂靜的空氣中,無人回應。

半晌,安香雪看着巧兒,道:“馬匹準備好了嗎?”

巧兒點點頭,轉身把一匹早已套在一顆樹上的馬,牽了過來,臉色蒼白,帶着哭腔,道:“夫人,已經準備好了。”巧兒便是忍不住,滿臉淚痕:“夫人,我求你,你不要去死啊!”

安香雪從包袱裏拿出寫有“林文曜”的牌位,雙眼通紅,仔細撫摸着,一滴淚水滴在牌位上,凄涼地笑了,“這樣才好,陪伴他去那地老天荒之地,才會不孤單不寂寞了。我早已告訴過你,我這一去不是送死,而是解脫。” 已經決定的念頭根深蒂固,抹不去了。以前,她有完美的容顏,一如往昔,一如若幹年前她相伴于文曜的身側,那是她最想要的日子。

巧兒哭道:“可是,我舍不得你……”

安香雪把牌位放在包袱裏,一背,翻身上馬,仰視巧兒道:“巧兒,你我主仆多年,算是緣分已盡,好好保重。”

話音剛落,安香雪猛地一甩鞭子,馬兒揚鞭而去。

巧兒追了幾步,大哭着跌坐在地:“夫人……”

往事随風,陌上淺淺行,不問來者,一曲亂紅送,只是當時,已回不去了。當年,她是桃花嶺最紅的歌妓,文曜是禦前最得寵的樂師,明明是可以執手到老的人,可是命運陰差陽錯,她嫁給了北平權勢最大的秦總督,他一生未娶,幾年前因病離世,本是一對有情人,如今卻咫尺天涯,不是不心痛的。抛不卻前塵舊夢,曾經滄海,如今都該放下。文曜去了,那麽她的思念也不再了,以後她将如何度日?離別這麽久,現在終于可以團聚了,文曜,命中注定,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黑夜中,安香雪嘴角微笑着,騎着馬緩緩駛進崖底。

陳陽帶着幾個家丁在荒野裏四下尋找着,遠遠跑了過來,見巧兒獨自跌坐在地上,面無表情,陳陽詫異地問:“巧兒,你家夫人呢?秦總督來找她了!”

巧兒一臉淚水,絕望道:“你告訴秦總督,夫人已經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走了?”

……

陳陽便帶着幾個家丁回到梁府,把巧兒給他說的一切,一字不漏的說給了秦總督聽:“事情就是這樣,是巧兒親眼看見安夫人騎馬跳進崖底。”

秦總督大驚,猛地跌坐在椅子上,不可置信道:“這不可能,不可能!香雪她……她怎麽可能會自盡?不會的!我要去找她!”

秦總督猛地站起來,想要往外跑,卻被衆人攔住,梁清明勸道:“總督,逝者已逝,你請節哀。”

秦總督聲嘶力竭道:“她沒死!香雪沒有死!”突然怒視梁景言,一把捏住他的衣領道:“都是你,要不是你為她把頭發變黑,她就不會滿足,她就不會想去見林文曜!我要殺了你!

衆人大驚,連忙拉扯着秦總督,卻怎麽也拉不開。

“總督,這不關景言的事啊,請你放過他。”梁清明焦急地看着秦總督。

陳陽也拉扯着他,道:“沒錯,這不是少爺的錯!”

秦總督臉色蒼白,咬牙切齒道:“如果不是他,香雪就不會去死!”

梁景言面不改色,冷冷一笑:“秦總督,強奪豪取一個并不愛的人,你這輩子,好受麽?”

秦總督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想要嚴肅的反駁,卻記起回憶,張開嘴又閉上,支支吾吾道:“你……你怎麽知道?”

梁景言氣定神閑地笑着,道:“放開我,我就告訴你。”

秦總督渾身震顫,驚訝地看向梁景言,拽住領子的手猛抖了抖,詫了一詫,又看了看他,回過神來,最後緩緩松開了梁景言的衣領。

梁景言甚是平靜,神情自若地說:“總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安夫人她當初嫁給你,一定不是自願的,而是被你逼迫的吧?”

這話猶如擲向湖中的石子,泛起秦總督心中一湖回憶的漣漪。梁景言洞悉的眼神裏,有着深深的悲憫,秦總督逃過他凝視的雙眼,緩緩道:“你猜的沒錯,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頓了頓,看了看衆人期待的神情,道:“二十多年前,香雪是北平紅透半邊天的歌妓,她的歌聲美妙非常無人能比,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被她吸引,但香雪有個青梅竹馬叫林文曜,也是香雪的樂師,他們倆彼此相愛,搭配更是默契……”

那一幕幕回憶仿佛就在昨天。

閣樓裏,安香雪和林文曜時常并排坐着,他教她彈琴,美妙的琴聲來回飄蕩。

一曲畢。

林文曜握住安香雪的手,皺眉道:“阿雪,你的手法還是不對,應該這樣子。”

說完蓋在她手上,撥了個音給她看。

“文曜哥,看來這彈琴我怕是永遠都學不會了,怎麽辦,我不想學了?”

“那怎麽行,你又想偷懶?累了,就歇會兒再彈吧。”

安香雪笑着點了點頭,“有你在,我學不學琴都沒關系。”

林文曜刮了她的臉,笑道:“你啊,真拿你沒辦法。”

最美抵不過回憶,只是當時,已回不去了。

秦總督一臉悲楚道:“當初,如果不是我插足強娶了香雪,或許他們倆也不會走到這個地步……這麽多年,香雪一直對我非常冷淡,甚至好幾天都不跟我說一句話,總是一個人呆着,不笑也不哭,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玩偶。一天晚上,她的頭發突然全部變白,我明白是因為她心病已久的緣故,沒想到她居然起了死意,竟然在生日當天就不告而別,我現在才明白,無論天涯海角,有情人就要終成眷屬,二十多年了,我從來沒在她心裏面過,回首往事,我真的後悔,後悔我不應該逼迫香雪嫁給我,或許如今她就不會去死……我真的錯了。”

十一月的天,入夜了很是幽涼。梁景言拿出為安香雪調制的“日月同輝”,打開瓶口,在一旁的銀角端爐裏滴了一兩滴香水,輕淡略帶苦味的香味彌散開來。

梁景言挑眉,兩道目光如上弦月噴吐清輝,少頃,皺眉沉聲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遇見時,莫問是劫是緣,告別時,只合剪斷癡纏。愛一旦來了,就是洪水猛獸,有誰,可以抵擋這樣的洪水?秦總督,你不要再自責了,怪就怪在你們有緣無份,不是命中注定的人……人死不能複生,前事還是早些放下為好。”

秦總督兀自凝思:“你說的沒錯,人生不老愛無盡,仔細一想,好歹我也愛過,愛過的人生,總好比茍延殘喘,好過那平庸、無聊、寡淡地過一生。能對一個人癡上一次,也好。”

日月同輝緩燒,優雅的香煙盤旋在廳中,逡巡漫步。哪裏有人,它往哪裏去,知那是它安身立命之所。聞着這香,聽着這故事,衆人便是一臉涼幽幽的悲傷。

秦總督凝神嗅着四周輕拂的香氣,渺渺地鑽肺滲腑,沉沉入夢,悲涼地笑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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