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奴隸

熱燙烙鐵燒融了皮膚,賀蘭砜耳中什麽聲音都沒有了,他聽見靳岄的慘叫。他此時胸口與腿上的傷都在發疼,身體又冷又熱,連站立都難以維持,卻不知從哪裏生出一股猛力推開大巫。

控制靳岄的兩個人松了手,靳岄一下倒在他懷中。賀蘭砜想抱着他,靳岄卻喘着氣,把他狠狠一推。

大巫并手行禮,朝哲翁和阿瓦鞠躬。賀蘭砜被推倒在地上,渾身都疼。靳岄顫抖着将雙臂伸平,跪趴在地上,朝哲翁深深俯首。

“嗯?”哲翁問,“你說什麽?”

“謝天君賜印。”靳岄的聲音接續不上,說一個字便停一停,他需要深深呼吸,才能控制手臂的戰抖與疼痛。左腕上方三寸處是一個血肉模糊的烙印,看不清印跡圖案,火烙燙開皮膚,他聞到自己身上有燒焦的氣味。

哲翁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大巫随他而去。阿瓦摒退了衆人,長盈宮中只有他與王妃,賀蘭砜與靳岄。

王妃在賀蘭砜手中塞了傷藥,安排車馬,悄悄送兩人回去。靳岄向她鞠躬致謝,年輕的王妃低聲叮囑他回去後不要碰水,盡快敷藥。

長盈宮中燃燒着火燭,但宮外的天已經大亮了,撒着飄飄揚揚的雪粒。王妃回到宮內,看見阿瓦坐在地毯上,搖頭晃腦,不知嘀咕什麽。她走近了,才聽見他在哼歌。

“去躺着吧。”她恨不能立刻把他拉起來,“阿爸怎麽能在長盈宮做那樣的事情,血的味道和焦味我都不喜歡。”

“他發怒了,因為北戎沒有靳岄這樣的人,也因為靳岄居然敢拒絕他。方才大巫若是出手再遲一分,大瑀人和賀蘭家全都得死。”阿瓦拉着她坐在身邊,靠在她身上,緩過勁兒地舒了一口氣,“你我相識多年,發生過什麽讓你此生難忘的事情麽?”

“當然有,怎麽了?”

“當日餘溫,此生難忘……”阿瓦回憶着賀蘭砜不願下手的樣子,低聲笑道,“人有了真情,就會變得很有意思。”

長盈宮前一衆忠臣虔奴紛紛四散。載着賀蘭砜和靳岄的馬車離開王城。兩個細瘦人影原本藏在長盈宮角落,此時也在雪霧掩蓋中悄悄離去。雲洲王妃備的馬車上還有幹淨布帶,靳岄冒着冷汗,自己給燒傷的地方撒上藥粉,咬着布帶系緊。

他單手難以操作,看了眼面前的賀蘭砜。賀蘭砜忙幫他綁緊,有些讷讷:“我以為你生氣,不讓我碰你。”

“你那時不該扶我。”靳岄背靠車壁,想起一行人熱熱鬧鬧趕路前往北都的時候,“天君動怒了,你聽不出來?”

“聽出來了。”賀蘭砜回答,“但不能不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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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能扶馳望原的一頭牲畜?”靳岄冷笑,将傷手藏在袍袖裏。

車內一時無話,賀蘭砜小心伸展雙腿。靳岄不知是冷還是疼,臉色蒼白。他拍拍自己沒受傷那條腿:“我身上暖,你靠過來。”

靳岄靠在他身邊,一會兒才說:“發熱了?”

“嗯。”

“……你到底來幹什麽?”靳岄心頭煩躁,氣得狠咬後槽牙,“你能做得了什麽!”

“我有雲洲王的信物,只要撒個小謊就能進王城。我進了王城,至少可以找到你,把你救出來。”

“……如果你進不來呢?如果你進來了也救不了我呢?”靳岄大吼,“你怎麽能這麽莽撞!做事情之前為什麽不能再仔細思量!”

“來不及了。”賀蘭砜看着他,“能救你就行,我沒時間考慮第二種可能。”

“……你是傻子吧。”靳岄扭頭不想再說。

賀蘭砜從懷中取出狼镝,小聲說:“你看,我有狼镝了。”

他把昨夜發生的事情一一告訴靳岄。狼镝箭身烏黑,只有白色箭羽上一片黑紅,搓也搓不掉。靳岄拿起箭矢左右察看,這是使用過的狼镝,箭尖曾紮入石頭。但它毫無損傷,菱形箭頭銳利光滑,看不到一絲瑕疵。

他不禁想起靳明照視若珍寶的那支高辛箭。

靳明照雖然視若珍寶,可他在家時間不多。靳岄姐弟倆在家裏胡鬧,常常拿着高辛箭胡亂比劃,後來靳岄跟師父學習騎射,有一回便在家裏用高辛箭幫母親射果子。被母親責備後,他洗淨高辛箭悄悄放好,那時候便發現這箭異常堅硬,無論刺入多少木頭泥土,箭身與箭尖都毫無損耗,清水洗淨,又是從未用過的一支箭。

“以後這就是你的了?”

“雲洲王給我了。”

靳岄挑開小窗的布簾,光線随細雪湧入車中。他細細撫摸狼镝,神情專注。賀蘭砜卻看着他,有那麽一瞬間想起初見靳岄時,他坐在馬車裏看雪的樣子。

“靳岄,”賀蘭砜迫切地想和他說一件事,“我殺了人。”

靳岄頓時擡頭。他沒問細節,目光立刻轉到賀蘭砜胸口和大腿的傷處。

昨夜一戰,他一口氣殺了三個人。第一和第三個人用箭矢射殺,但第二個人距離太近了,稠血噴濺的感覺揮之不去,賀蘭砜至今仍覺得自己的手上都是粘稠溫熱的觸感。

那人臨死前的詛咒也猶在耳中。馳望原的殺神,天神的仇敵,一生孤苦,死于非命。賀蘭砜不能不在意,每個人看到他狼瞳時都會露出畏懼。

靳岄展開他的手。“是這雙手殺了人?”

“嗯。”

“也是這雙手給我打上了奴隸印記。”靳岄把狼镝放在他手中,自己也握住了賀蘭砜的手,“這雙手也救過我,送過我禮物。”

賀蘭砜:“……”

他忽然不再糾結昨夜的夢魇。他發着高熱,而靳岄的手和狼镝都是冷的,相握的溫度令他感到平靜和舒服。他徹底放松,肩膀不再繃緊,背脊靠在車壁上,讓靳岄依偎着自己。

他想提醒靳岄可以再靠近一些,他其實不疼。

但靳岄想到他身上的傷,沒多久就坐直了,不再依靠他。兩人都聽到馬車之外的各種聲響,車子正穿過熱鬧的街道,叫賣聲、吆喝聲,車馬鳴嘶,一一入耳。

賀蘭砜只能看到靳岄的背影,年少的大瑀人正望着雪粒飄飄搖搖落到車內。他的手幾乎是無意識地,虛虛蓋在自己打了烙印的左臂。

兩人回到虎将軍府中,才知賀蘭金英和虎将軍被留在了宮中。一早起來不見二哥也不見阮不奇和靳岄的卓卓正在大哭,渾答兒和都則從後院找到了刷鍋的阮不奇,頭疼不已,把她直接往屋裏拖。

卓卓奔向阮不奇,阮不奇把小姑娘抱起來,緩了緩,眼中殺氣才漸漸消退。

賀蘭砜和靳岄進府時,正好看見渾答兒和巴隆格爾穿戴整齊,正打算去王城找人。巴隆格爾看到賀蘭砜一張臉比昨天還白,冷汗全都下來了,雙股戰戰,聲音發抖:“賀蘭将軍呢?賀蘭将軍知道你受傷了麽?”

他一轉頭便看見靳岄跟在後面,看情形也不太樂觀。陳霜攙着靳岄跟在賀蘭砜身後往屋子裏走,巴隆格爾顧不上說奴隸不該住家主房子,東奔西跑地張羅人燒水燒飯,去找能治病的巫者。

連卓卓也翻出自己的蜜果子,怯怯遞給賀蘭砜。渾答兒與都則不知做些什麽好,站在屋內,沒話找話說似的:“賀蘭砜你可以啊,能從王城裏把人整個兒撈出來,今天起你就是烨臺的大王,我們認了。”

“讓人給靳岄看看手上的傷。”賀蘭砜說。

渾答兒便湊到靳岄身邊,撩開他的袍袖。剛綁上的布帶被血和黃水糊緊了,他撕得魯莽,靳岄疼得一抖。

“……這是什麽?”渾答兒愣住了,“奴隸印記?”

他有些生氣:“賀蘭砜,不是你哥說的嗎,靳岄不用打印記。”

“是天君要打。”賀蘭砜虛弱地回答,“我哥不頂用。”

“不對啊,這不是一般的奴隸印記。”渾答兒家中蓄養奴隸,他對這類印記很熟悉,“北戎的奴隸不是這個标記。”

靳岄現在才有些佩服他。那傷口模糊可怖,他竟然還能辨認出形狀圖案。“打的是雲洲王的家标。”靳岄把之前情形告訴兩人。

渾答兒和都則臉色變化:“雲洲王?!”

把前後事态一并聽完,渾答兒在屋裏走來走去,被氣得笑了:“賀蘭砜你傻嗎?你拼命救下雲洲王,雲洲王還給靳岄打他們家的家标?!”

賀蘭砜不明白這其中深意,渾答兒揮拳在他肩膀砸了一記:“打了雲洲王家标,靳岄就是雲洲王的奴隸了!”

***

雲洲王阿瓦上門拜訪,是半個月後的事情。

賀蘭金英和虎将軍幾乎沒回過家,只在賀蘭砜與靳岄受傷之後匆匆來看過兩次。倆人馬不停蹄,帶着龍圖欽啓程往碧山城去了。

阿瓦來的那天天氣極好,靳岄手上的傷已經愈合了,只是尚未脫痂,賀蘭砜胸口劃傷基本無恙,整天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路,看渾答兒和都則打架。

有人通傳外頭來了個允天監的巫者,陳霜便去應門。他認出了雲洲王,登時一愣。阿瓦沒察覺他的異樣,笑意盈盈地亮出手中包好的禮物:“賀蘭砜在麽?”

他帶着兩位随從走入府中,受傷的胳膊沒好完全,心情倒是十分亮敞愉快。沒看見賀蘭砜之前,他先瞅見了在檐下給卓卓烤豆子的靳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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