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争執
靳岄今日仍是大瑀人的發式打扮,長發一半在腦後绾起,餘下散在肩背上。他原本在烨臺時天天幹活,膚色曬得發紅,但來了北都之後就一直在屋子裏呆着,此時擡頭看向阿瓦時,又是一張白皙的臉,和一對墨黑色的濕潤眼珠。
阿瓦把手裏的東西塞到陳霜懷中,幾步竄到檐下,一把将卓卓抱起,坐了卓卓原本的位置。“我叫你靳岄,可以吧?”
他的大瑀話口音純正好聽,但靳岄頭都沒擡:“雲洲王客氣了。”
阿瓦笑道:“不必見外,你同賀蘭砜一樣叫我阿瓦……”
話音未落,憤怒的卓卓就在他臉上撓了兩爪子。阿瓦被卓卓吓得松手,卓卓跳到地上,把靳岄烤好的豆子一把抓去,頭也不回地跑了。
“這是誰?”阿瓦揉着臉,“這麽兇,賀蘭砜妹妹?怎麽一家人都是這種脾氣?”
“你來做什麽?”靳岄問。
他絲毫不禮貌也不客氣,阿瓦臉上笑着,心知他們已經懂得靳岄手臂上那奴隸印記的意義:“我來領我的奴隸回家。”
給靳岄打上雲洲王的家标,其實并非哲翁一時起意。靳岄在兩人面前闡述十害之後,哲翁便有心收攬他。在靳岄低頭伏地之後,阿瓦便對哲翁使了使眼色。他指着自己的手臂,示意父親看靳岄,父子倆便在這無聲的一眼裏完成了這個小小的圈套。
唯一讓阿瓦意外的,是賀蘭砜竟然不願意給靳岄打印記。
他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那所謂的“餘生難忘”的東西,在賀蘭砜心裏成為了什麽,他充滿好奇。
他對靳岄本身也充滿好奇。
靳岄的左臂捆紮着布帶,非常嚴實。阿瓦讓他解開給自己看看,靳岄起身就走。賀蘭砜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他幾乎撞進賀蘭砜懷裏。
賀蘭砜拄着拐杖,朝着阿瓦,言簡意赅:“滾出去。”
阿瓦帶來的兩個随從當夜都見過賀蘭砜,對他又欽佩又敬重,見他出現原本十分高興,此時面色都是一變。兩人竄到阿瓦身邊,齊齊出劍。
賀蘭砜把靳岄擋在身後,兩柄劍幾乎戳到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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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他非常平靜地重複。
阿瓦示意兩位随從離開,确保這檐下只有他和賀蘭砜、靳岄三人。
“靳岄是我的奴隸。”阿瓦說,“但我今天來是為他,也是為你。賀蘭砜,我要你當我的随令兵,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成為王城禁衛。”
賀蘭砜看着火盆,半天沒有吭聲。
“我救你的時候,不知道你是雲洲王。”他說,“我帶着狼镝去王城找你,我也不知道你會騙我。”
阿瓦很沉默。賀蘭砜又開口了,他這次說的是靳岄。靳岄扭頭擡頭看他,只能看到賀蘭砜的腦袋。他的頭發很整齊,濃棕色的,濃得近乎似黑。馳望原的初春非常冷,比靳岄印象中的倒春寒更料峭,昨夜細細地飄過雪絲,今日倒是陽光燦爛。他看到賀蘭砜沒梳好的頭發翹在陽光裏。院子裏的春桃就在賀蘭砜身邊,已經憋了鼓脹的花苞,雪化了,枝條水光融融。
“靳岄跟我回烨臺,我們不會在北都長留。”賀蘭砜說,“無論是我還是他,你都白費心思。”
阿瓦點點頭,輕聲說:“你不肯做我的随從,我沒辦法。但雲洲王想從這兒帶走一個自己的奴隸,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靳岄說:“我不幫北戎人做事。”
“一身才華,就浪費在烨臺這樣的小地方,你真的甘心只做賀蘭家的奴隸?”阿瓦壓低聲音,“靳岄,你不想回大瑀?北戎這兒,除了天君,只有我能脫去你的奴隸身份,也只有我能幫你回家。”
靳岄又驚又疑,和賀蘭砜對了個眼色。
“我們只是各取所需。”阿瓦抓起一把剛烤好的豆子,“三天之後,賀蘭砜,你若不去找我,我便再來跟靳岄聊聊天。”
渾答兒和都則躲在一旁偷看,雲洲王離開的時候沖他倆笑了笑,看不出喜怒。
靳岄把裝豆子的小籃拎回後院,賀蘭砜跟着過去了。“他果然不死心。”賀蘭砜說,“我大概能猜到他為什麽想要你。”
靳岄一直以為賀蘭砜對北都的事情,尤其是除了打獵、捉魚、照顧卓卓之外的事情絲毫不感興趣,不禁奇道:“你居然知道?”
“因為哲翁很年輕,阿瓦也很年輕。”
靳岄瞬間便懂了。
君王之家,連父子之間也埋藏猜忌。他們彼此珍重,但身為北戎天君,正當壯年的哲翁忌憚同樣年輕的阿瓦。阿瓦今年不過二十來歲,若是正正常常等待哲翁老死退位,至少還得再過二十年。哲翁還有不少後妃,全都等着産下兒子與阿瓦搶奪繼承人之位。
北戎天君的繼位者不依照年紀順位,只看老天君更偏愛誰。現在的阿瓦是繼承人,若有新的孩子誕生,一切都将新存變數。哲翁不想太早決定,而阿瓦不願等得太久。
“但我的印記是天君要打上去的。”靳岄問,“他為什麽要把我贈給雲洲王?”
“天君很器重雲洲王。”賀蘭砜幫他整理籃子,“我不太懂,但虎将軍說,天君疼愛雲洲王,希望他有所作為,所以讓他平定五部內亂中大展身手。他們都說,疼愛的時候也會心存忌憚。”
靳岄坐在裝貨的馬車上發愣。
“很難懂。”賀蘭砜說。
“不,很好懂。”靳岄回答,“雲洲王讓我想起一個梁京的人。”
“朋友?”
靳岄一下笑了,對這個稱謂嗤之以鼻:“我讨厭他。”
他卻不願意跟賀蘭砜多提這個讨厭的人。賀蘭砜怎麽都問不出來,只得自己在後院轉悠。
阮不奇刷鍋功力精進,廚房裏所有髒鍋不知被她用了什麽辦法,全都刷得簇新。陳霜是客人,不用幹活,他只圍着靳岄轉,在賀蘭砜進廚房找肉吃的當口,已經跟靳岄坐在了一塊兒,小聲地說話。
賀蘭砜心裏便立刻冒出一句話:我讨厭他。
他走到靳岄身邊坐下,不聲不響地抓起靳岄的左手。靳岄像是被什麽刺中了一樣猛地抽回手:“別碰!”
陳霜悄無聲息地溜走了,後院裏只聽見渾答兒在前院勸說卓卓不要爬假山,還有阮不奇哐哐劈柴的聲音。
“我要看你的傷口。”賀蘭砜說,“你這布帶幾天沒拆了?”
靳岄護着自己的左手,大步走向院門。賀蘭砜不悅地拉着他,不由分手地把他袍袖推到手肘,強行拆開包紮的布帶。
“賀蘭砜!”靳岄狠狠斥他,“松手!”
賀蘭砜手上沒傷,力氣比靳岄大得多。他幾下就拆了靳岄裹傷的布帶,燒傷的痂随着布條的拆解而脫落,靳岄手臂上只看到一個圓形的醜陋印記。疤痕是紅色的,新生的嫩肉脆弱敏感,賀蘭砜按了按,靳岄紅着眼睛看他。
“繼續裹着這個,對傷口不好。”賀蘭砜扔了布帶,“不必敷藥了,敞開就行。”
他的手指細細地摩挲過那片初愈的皮膚,低頭專注地觀察。靳岄感到一種強烈的、說不清楚的不适。他悚然,又害怕,賀蘭砜的手令他想起被灼燙的瞬間,又令他胸口震顫。
他推開賀蘭砜,匆匆撿起布帶,将自己手臂草草纏緊。
“天熱了,你這樣不行。”賀蘭砜說。
“不許提這個!”靳岄緊緊按着手臂的印記,“永遠不許提,否則我恨你。”
賀蘭砜怔住片刻,沒有繼續安慰他。“你在怪我嗎?”他問,“怪我把你帶到北都,怪我沒有及時救出你?”
陳霜在院門外徘徊,不能爬假山的卓卓跑到這邊來爬樹。他一邊盯着卓卓,一邊偷聽後院的争吵。賀蘭砜離開時狠狠瞪了他一眼,陳霜莫名其妙,探頭去看院裏的靳岄。
靳岄這一晚上搬着鋪蓋住進了陳霜的房間。他給自己拾掇了一張小床,陳霜見他面沉如水,但動作明顯急躁,便想說些話逗他開心。
“吵架是常有的事情。”他說,“床頭、頭、頭……這床不好睡吧,你睡我那張。”
賀蘭砜把卓卓哄睡着之後,回房間才發現靳岄不見了。他出門去找,走了幾步又回去了,關門聲音極響,把隔壁的渾答兒吓潑了一鐘酒。
靳岄其實睡不着。他也會有憤怒的時候,只是不知道為何,這憤怒的時刻與情緒總是指向賀蘭砜。賀蘭砜是火石,輕易一磕就能讓靳岄燃燒,讓他說些平素不可能講的話。
左臂的傷疤确實已經愈合,但靳岄實在不願意見到它。哲翁說他是馳望原的牲畜,每每想到此處,他便有作嘔沖動,恨不能挖開那傷口,破壞它,撕扯它,它變成什麽都行,只要不是奴隸印記。
正因睡不着,陳霜房間窗戶被打開的細微聲音,靳岄霎時聽得清楚。他起初以為是賀蘭砜,但那潛入房間之人還帶着一種奇特的氣味,冷沁沁的,像雪,也像孤傲的香。
靳岄一下睜開眼,那人已經俯身捂住他嘴巴。“噓……”他笑着說,“別喊啊小将軍,我要是被發現,可就說不清了。”
是風塵仆仆的岳蓮樓。
作者有話要說: 陳霜之後給自己嘴巴安了道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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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有,靳岄親手烤的香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