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3年季夏,瑤海區永達商城正外牆翻新,叮咣五四。商城毗鄰火車東站,人員龐雜,又重工式微、取締方拆,這兒早成了醬缸裏最陳的一舀。說小,坑蒙扒騙蠅營狗茍,老警管不盡;說大,本地混子們刀棍對掄,都有分寸,曉得哪塊筋骨不傷性命。

省糧油零四年投建永達,哈個“打造全國最高檔次的一級服裝批發市場”的牛皮,回頭想,脖子伸直純屬打臉。其一,四老城區屬這兒沒落,枯木已是不逢春。再者,商城一期不制冷暖,鋪面部居稀亂,憑這就跟“高檔”不沾邊。現今看誰?萬達遍地開花。但店大欺客,小商城“夾縫求生”。

個體戶大多從常熟拿貨,對外打“跳樓甩賣血虧不賺明天我就帶小姨子跑”的招牌,不允試衣不允講價,一律按“挑款式對碼數掏錢付賬”三步走。不腔調,贏價廉貨美、拼薄利多銷。

岑遙在老一期三樓B區頂南,有家外貿牛仔屋。喜歡葉倩文,店名取作“sally”。店縱深小,壘貨如山,倆人扭臉能親對嘴。經辦主管朱倩待字閨中,臉不錯,眉遭開美容院的騙了,沒文妥,發端确是似蹙非蹙,毀在尾梢殺鬓,似是誓與匈奴玩命的花木蘭。她事業心重,頻頻巡樓,碰上岑遙就大鵬展翅——你家那個都是有消防安全隐患的不知道啊?查到要扣證!再不肅清我加你年租,罰你這季的款!

岑遙聽她一叨逼就想笑:你東家屁逢裏油膘摳出來夠把他全家火化,蛋大地方八萬年租不算水電,你還他媽掉錢眼地罰?——當然人得把八面駛風這套背熟,如安全生産之于技工,富強文明之于黨員。樓上是美食彙,炒粉家點單二十送罐奶。岑遙把奶瓶往人手裏一杵,賠笑說,又沒說不收?還一批上高速,下午來了我一并清了入庫,嗯?阿谀求容,他比讀書那會懂太多了。

他母校是五中,離萬福也就幾站路。

讀高中那幾年,他犯犟,軸手,成績偶爾冒尖,再加一搏,大概率進一本。惜在彼年氣盛,迎頭犯忌給記下個大過。而後非但通報,學校更以“該生精神狀況與心理健康亟待考察”為由,勸退了。不加掙紮,肄業,惘然南下。揣張身份證,珠三角打轉,打起小工;賺錢必攢,如數寄回,供岑雪撫養胞妹家寶。

回望身後七八年,辛苦肆意難以區分,摸着濕漉漉的,酸文酸曲的話,那就是他浸潤的悲歡啕笑。還回望!說他縱情,太對了,他打架抽煙夜夜酗酒,出了醫院扭頭就進派出所;也為混口飯,看門洗車出夜市,洗頭招待房地産,凡能來錢的髒累活,都幹了個遍。後來瘦脫相、老胃病、腰椎舊傷、耳聽八方,遇事不慌。及至二十四歲,身心俱疲,無事思痛——我不能漂泊一生吧?搞個買賣,成家立業貼着親朋,人被束縛了,感覺也不那麽孤冷了。

年初,川崎賤賣換了起亞,湛超成了瑤海黑哥。貓捉耗子,這活險這活累,賺得倒還真比辦公室裏捉鋼筆敲鍵盤的多一丢。

不巧在文明城市選第N回,運管那幫操蛋龜孫最近管得血嚴。先不知擱哪調配來一批補給,又都讓便衣在火車站裏盯梢,稍有異象,聞風而動,兩個夾擊,兩個包抄,打頭一個飛撲上來把人按地鎖死,脫脫的警匪片。說不定從哪兒就冒出個成龍了。

大胡香燒得不誠,剛逮,罰款另說,光被一二百斤人墩撲倒坐死,就先折進去肋條兩根。是按人頭算提成?逼得這票文化水平普遍中下的黑哥個個兒挑燈鑽研《論持久戰》。還建了個群,位置共享,便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岑遙說,諷湛超說分三國時哪個先賢有你們輔佐,那就沒司馬懿什麽戲唱了。

老劉頭寸在今天,老婆送飯,捎了瓶啤酒,不成想熱勁湧發燎了腦子。他送人到了汽車東站,走前看一男的目如生鐵鉚死自己車牌,非但不溜,人還挺欠,過去降窗,雞賊地問:走不走?男人手勢一劃,便衣閃現。扭送運管辦,非但無照運營,還是個輕度酒駕。群裏暫時還靜着,基本是褲底子都得罰看見。

日杪一單,湛超接了個科大學生,青年趕火車回無為老家。青年一口淮西話,戴不常見的玳瑁鏡,高級知識分子貌,見過一加回味,隐約像十七的岑遙。湛超抹掉前額的汗,遠眺前窗。南二環的暮色拂拭不盡。

上永達前,先去好利來提了蛋糕,岑遙不喜甜,買了慕斯的,貴出奶油的一倍。趁收銀打包,撚了根趣味蠟燭把玩,一只小猴,戴個帽子,可愛得很,拿去一并付款。永達吊頂低得刮人頭皮,通道糾結如腸。旦逛商區,十個小孩丢六個,廣播站不比火車站冷清。上扶梯拐進B區,棉麻外貿家到貨,正挨擠着盤存。煤氣罐子似的頭十個尼龍袋半紮半散,堆滿中央過道,人抵肘摩肩。湛超擠過去落腳。四樓美甲店家老板管美君下來還牛肉湯家小砂鍋,堵塞其中。一個側身不慎,局勢暧昧。管美君砸湛超一粉拳,“吃老娘豆腐是吧?”

“冤枉我。”湛超一笑就露牙,“怪我架子大。”他一八五。

管美君腰細臀肥,搽得噴香,面孔煞白,胸脯霸道。擡眼皮瞭湛超,張嘴說話,是淡淡漢口腔:“你又找小岑啊?他今天生意蠻不錯诶,剛看他忙得亂轉。”

“我提前收工了,他生意哪天都好。”

“哪個叫小岑臉長得蠻好?有年哦,經辦的那幫有病,選你媽個永達先生小姐,長了眼的都曉得小岑幾好看,好多投他的。”她目光柔熱。又問:“跑車子不好做吧現如今?嚴得很,又搞那個什麽鬼網約,那個易到。你成天累死又能掙幾個呀?看看,一頭汗。”白手想擡過來揩。

過來個女人,一左一右抱着孩子,乜斜眼,“讓讓!打情罵俏!堵着路!”

“管姐。”湛超退開讓路,先自要走,“那沒事我先走了。”

“哎小湛!”

沒喊住他。論風馳電掣腳底抹油,誰能飚得過黑哥呢?

店裏有音響,幾首情歌車轱辘,音量奇大。湛超佩服顏家寶能巍然不動釘音響邊上玩手游。突聾知道麽?兩個齊頭簾正圍着岑遙問價,指那件闊腿的要看,指那件水洗的求抹零,湛超識趣不出聲,進門放了蛋糕,拍顏家寶汗微微的後頸子:“瑤海帥哥。”

顏家寶抖腿,似是尿急,“百分之三電!馬上過了。”

說什麽來什麽。她臉色突變,愁雲凝結,猛戳屏:“哎,我操,你媽,诶?!哦操,他大爺的關機了我靠!”髒字跟水似的滴滴淌。

“當心你哥來撕你嘴,姑娘家家的。”湛超拔起充電頭丢她,“手機換了?”

顏家寶往貨堆一躺,兩腿大分,“摩托羅拉爛三防。我哥就個老摳逼。”

“頭一個呢?不你求爺爺求來的蘋果嗎?”

她彈起,比禁聲:“噓——食堂搞丢了,你別提,本來他都忘啦!給你提醒他馬上又來扒我皮。”

湛超抱臂挢首,笑微微的,“來說說,上個大學你丢幾部了?你老哥這回沒給你換一按136往外喊的都算他善良,那說是超強待機,還沒人惦記。”

她顫巍巍比個三,“又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這數還得翻番。”

“蛋。”她嚷,“你說的,我沒說。”

湛超彎腰倒水,“老何上星期出車撿了臺蘋果,三十塊錢找人破了ID又不會用,擱家放灰呢。明我問問他,貼個差價看能不能給你拿過來。”

“我棱?!個真的?別卡我。”她臉上雲銷。

見過都說,岑遙顏家寶不像是同胞兄妹。岑遙瘦,形似瘟雞,這丫頭則皮膚色深緊亮,四肢颀長,留短發。同班男女喊她寶哥,打架沒誰掄過她;說五官,她五官落筆重,是連心眉,很英氣,酷似青年肖雄。以上是好,掉頭說孬多了去。首要是受油炸麻辣串一類荼毒,甫一成年,就些微顯高、壯;加之打扮中性,離遠端看,似是根自走立柱。班級衛生角打初三起就是她坐,岑雪不滿,“不重視我家伢”,去反映了一回,班主任蹙眉,“你家丫頭往哪一坐,後三排統統說看不見黑板,我們也沒辦法呀。”

岑遙看她像親閨女, 結果嬌花成了套馬漢,他肝都快硬化了。他又拿嘴蜇人:人以後專業出來白衣白褂,給人換水紮針,被人叫天使,你再不長心數試試看?穿上護士服就跟個糧油店裏壓面條的一樣!你怎麽?預備以後扛病人一口氣上七樓不費勁連輪椅都不用?那你他媽不如畢業了去給人送煤氣。被這麽叮咣五四數落着長大,顏家寶愛他、敬他,恨不能半夜爬起來一水瓢掄死他。

顧客出門右拐,岑遙才停轉。湛超遞去一杯吹溫的水。他灌飽一口,拂掉汗,擠按眉心,“我他媽最怕小姑娘來買褲子,糟批事情一堆,就買個短褲,線頭問題我得給解釋二十遍。幾十塊錢的東西它能沒線頭麽?當李維斯呢?媽的想什麽呢都。上次有個弄死弄活要試的,我還給她臨時扯個簾,試了又他媽不要,例假把褲子都沾髒了。”

顏家寶開機又玩一局,“女的來親戚憋不了,我恨不能拿塞子堵。你得理解。”

“你恨不能把奶都割了。”岑遙挑眉,瞪她,“顏家寶,來你那個腿還想岔多大?我掰斷了給你挂腦頸把子上可好?”

“你是人麽你?”

“那我是什麽?”

“犬。”

“來你過來顏家寶。”

她搖頭晃腦裝聽不見。

“下半年生活費你別要了,重慶臺灣的你也別去了。”

顏家寶關了手機,斂容正色,捧根衣架,狀如廉頗讨打,“真的!弟子知錯了,師傅你想怎麽揍我?悟空都聽你的。”

湛超都快笑不動了。

清掉日賬,搌塊濕布擦淨假模,關燈,鎖卷閘門,去吃館子。剛下了消防通道,岑遙一摸口袋發覺錢包沒拿,“先走,拿了我追你們。”小跑着往回踅。快手取了東西,鎖門返身,發覺湛超跟上來了,正立角落裏抽煙等着他。角落黢黑,小火頭酥紅,随他吞吐脹大縮小。岑遙一樂,問他上來幹嘛,幹等着,又問家寶呢。湛超不搭腔,熄煙湊過來抱他。兩人都不是坐空調房的命,四肢汗黏黏,貼起如膠粘。兩人親通嘴,蹭下一背牆灰。岑遙舌尖勾斷唾絲,“家寶呢?”

“先讓她去車裏等我了,走吧。”松開他,下樓時說:“生日快樂。”

通道裏有通氣飄窗,四方形狀,方裏是瑤海區燈火。岑遙目光圍着繞了幾圈,踢了湛超尾骨一腳,嗤笑說:“快樂狗屁。”——他今天三十,市儈、暴躁、勞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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