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采訪岑遙,問他你人生哪三件事最後悔,他得說你有病吧?三件不夠。硬是一番取舍,他則要自個警誡:一,死活還是應該繼續讀書;二是別跟傻逼搭腔,可以動手,有點分寸拘不了多久;三呢,是不跟湛超上床。
10年,兩人重逢。當時季冬,永達樓層經理劉唐替岑遙搞定幫尋釁的白帽。事情不大只敏感。先不過一個白帽,買條四十來元牛仔褲,出門一圈,踅回說你這東西實在他媽的次,味大褶多車線還他媽走歪,退錢!永達默認出門不退。岑遙不松口,賠情賣笑,想着息事寧人,再不濟就蝕本白饒。顏家寶也在,看戲心态。可這白帽“血性”不知遺傳了哪路真神,先是口角,挂上岑遙家祖上三代,又變動手動腳。他怒砸褲子踏上一腳,咕囔句鳥語,進前緊鉗岑遙前頸。
我操你媽的羊肉串!顏家寶劈面一句別致的,蹦出來接着罵:你憑什麽跟我哥動手?!這虎逼手速是天賦,魚一上桌眼珠子立刻筷子摳走。她抄起枚塑料衣架,反手掃過白帽鼻梁,聽嘩的一響,呼嚎乍起。圍觀的嘬嘴吹哨。傷在女人手乃白帽大忌,鬧開了。來了一堆白帽,騎着摩托堵起永達,抰勢要廢顏家寶一條胳膊。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劉唐電話呼來個馮姓某某,瓜皮頭,後頭一條老鼠尾巴,拇哥上箍個金镏子。他笑微微散一圈大中華,白帽呷飽散去,留一地煙蒂,事就了了。蓋帽沒抓,一毛沒搭,發絲兒一根沒掉,岑遙算明白了:泥沙俱下的地界當經理,身份正經,但日子一長,你不兩道均沾,真是不行。背個大人情,他正月率先去給劉唐拜年。
江淮片區那天報了黃色預警。另幾個熟絡的鋪主透話給岑遙說,不知道吧?老劉是二婚。女方跟他處,處個宮外孕!沒轍結了,帶個拖油瓶,他賺點錢都他媽給那個逼樣的繼子擦屁股了,講說抽粉呢。本意提醒岑遙話別觸雷,結果是聊開了,各抒己見,幾個老爺們最後敲定:男人若要成事,應然遠離肉欲。岑遙光笑,不說話。
劉唐住維也納花園,小區大,标牌少,盲找七棟,頭都暈了。少間溫度陡然下跌破零,晶片落密。岑遙原地跺腳搓手,拎着煙酒上對過面店要了碗熱的吃。起初不在意那是誰,只察覺出一絲相似,影在他身後。那人吸着煙,拾碗筷,跟老板說笑,音量頗低,微微悶啞,黑寸發,有只花臂,很高。岑遙咽口面湯,視線跟着走,竟望出如此多微末。到聽老板一聲笑,“行了湛超你放着我弄”,面湯反湧,一聲戲劇性嗆咳。
別後經年的“美”是應然,非實然。要都混得慫呢?目光相撞,剎那間分開,旋即又黏住,并久久牢牢地定準。岑遙忘了這是皖中不是珠海,是愛恨根植的故裏。他忿忿更局促,在看似兩廂均落拓的況境裏。
老北風店外低徊,如沾酒的裁刀,臉上刮揸,剃去須,又咬一口。岑遙眨眨眼,他如今的面孔得以看周全:五官沒變,顴弓則比當年顯見地升高,神容陳舊,不再飛揚得叫人臣服。但依然是湛超。自己更談不上得體:漆黑的羽絨服,過膝,臃腫,兩袖有油光;圍巾兩頭耷拉;頭發軟塌沒型;鼻尖脹紅,沒吃素,嘴角一串疱疹。
岑遙的樣子其實也植根在那裏,但事發突然,如迎面一拳,湛超驚怔,手猛地攥緊,沒賠進去兩只碗。他赫然在山巅,視界泛出淡金光環,眩暈感劇烈,面店四下如夢景。他嘴巴啞巴似地啓合兩次,沒有聲響。
反倒岑遙,眼前這人,令他電梯裏失重一晃似的,驚懼過後震蕩不已。他立即做演技二流的困惑狀:“嗯?”我不認識你。
就幾秒,湛超神思如洗,“遙遙。”
大過年的,老天爺作個揖說別見怪,我就想開個國際玩笑。兩人同時一算:分開殊途到這次遇見,中間是沉浮俯仰,庸常無比的十年。
劉唐下樓來接,兩人沒能多說,留了彼此手機號,約好下次再聊。
逾周,湛超率先發來短信:忙麽家遙?想找你聊天。很奇怪,岑遙幾乎聽見他用那副低低的嗓子在他耳邊說話。緊跟着連氣息都襲來了。他驚慌失措,按滅手機,灌杯涼水,聳眉吐納。接着如常賣貨收銀,跟傻逼顧客打嘴仗,吃飯撒尿,找隔壁家小何操廢話,躲去廁所小回龍,碰上朱倩,又挨通詈罵,亂糟糟大半天,心高懸,突突跳。我怎麽回他呢?局促到永達九點關門。回去路上,天野烏青。站前廣場夜裏人少,燈下影子變形。岑遙蹲在長江路路牙,咬着金皖,一句話删删改改有此七遍,才發過去:不好意思才看見。
少時,湛超竟直接打來電話,“走,家遙,我倆去寧國路吃燒烤。”
“我都睡下了。”
路央過來輛冀A大貨,鳴了聲袅袅餘音的響笛。
“啧。”捂收音,罵它:“操。”
那頭是湛超的笑,“那行,你睡了就算了,改天。”
就別裝了,岑遙嘆氣,“走吧,別改天了。”
一桌肉串兒,麻小三斤,啤酒十瓶。岑遙不吃下水,吃辣不行,湛超都記得。不需什麽寒暄化解久別重逢的窘促,本能似的,岑遙脫掉了他所學的一切立身處世之道,回歸少年時代不自覺的讷然與冷漠,嘴裏只言片語、意涵匮乏,臉上有微微倦容。排擋的霓虹一直在晃他。有條癞皮狗一只在桌下游走蹭吃。
也和從前一樣,兩人從不曾有過話語的争奪。岑遙不說,由湛超說;岑遙微微丢神時,湛超也沉默,去簽子,添酒,拂開油煙。十年是三千天,七萬八千時,事情說不盡,唯能挑些重點。湛超說,他去年在杭州,做了個小餐飲,合夥那狗娘養的拿錢跑了,他屁股後頭挂着十多萬外債,債不緊,回皖中是見朋友、散心;說花臂是前年文的,兩千多塊,在上海找的老技師,圖案獨一無二,巨他娘的疼;岑遙說自己早就不叫“顏家遙”了;如今在賣衣服,生意湊合吧;顏家寶九月升了安中醫,專科批次,學的護理,她本來想去石家莊讀鐵道職專,未來本地通了地鐵,是個人才缺口,自己舍不得她,沒同意。此類一樁樁。各自的“不順”形貌大多不同,本質上卻有相似之處——我不甘心,一直跑,可溝溝坎坎,得到的好像還不如之前的。
敘至午夜,小雪飄蕭。露天排檔照舊人聲喧聒不停。兩個都是爛酒量。湛超花臂都紅了,直着舌根:“家遙——”岑遙擡眼皮,打斷他,矯正道:“岑!岑遙,念三遍。”
湛超噗嗤笑了,湊近去,盯住他沾了孜然的嘴角,“遙遙。”
“呸。”
岑遙想生氣,低頭卻成一樂。他想罵他別惡心吧啦的,現在跟你什麽毛關系?還喊我這個。去死,王八蛋,大傻逼。卻居然瞥見他眼裏的水光。瞬息間疼憐起他,不知道他這些年是怎麽過的。手朝他起皺的眉心一按,随即被一把擒住。
當晚上了床。附近找家快捷酒店,鎖上門就抱在了一起。岑遙齁瘦,肩胛棱聳,頭發薄下學生時代的一半,也細軟很多,湛超五指腹輕易貼上他頭皮。擁吻過一陣,唇舌濡濕,牽出絲來又膠住,變換角度,都亂了氣息。湛超手抖巍巍地解他的圍巾、羽絨服、羊絨馬甲、打底毛衣、棉毛衫,忙活了半天,鋪撒一地,“怎麽穿這麽多?急死我了。”他輕笑。“關你屁事。我怕冷。”他低頭,“我自己脫。”到都赤裸,岑遙又推他,轉身關燈。房間轟然黑掉。湛超的胸膛整個從背後包納他,碎的吻撒在後頸,所到皮膚即刻熟熱。“你想過我嗎?”耳鬓厮磨之際,又說:“我單身呢。”岑遙數着自己的呼吸,快還是慢了?一時沒有能力回應他。
被打橫抱進床。岑遙那兒長久只出不進,乍被使用,僵緊異常,他整晚畏着皮鞘脹裂。酒店牆殼薄,隔壁有女人的哼吟和他合鳴,床也吱吱發響。他覺得有點恥辱,卻依然顫顫并浮漾,一路去了白雲梢。湛超也慌張、窘促,待他如易碎品,捺着進出的力道、頻次,溫柔無限,不時在他耳邊喃喃,遙遙,遙遙。次日醒來,宿酲加久違的性愛,岑遙行将截癱。沒敢多看他,穿回衣服,洗臉刷牙,飄着腳步踱去窗邊撩簾。皖中天沒亮通,有積雪,地比天白。
定規是春宵一渡,分道揚镳。可塵世嚣嚣,規你媽呢。湛超又幾次提出見面,口吻不很殷切,留了被拒的餘地。岑遙是個體戶,沒單位托底,上岑雪下家寶,有房貸社保的重擔,近幾年寡交、死摳門,卻依然答應;知道他負了債,也不推辭他次次搶着結賬。後來一兩個月,兩人去杏花公園喂了鯉群,去包公祠瞭了眼包黑冢,吃了頓千島湖魚頭,喝了次五中菜場念念不忘的豆腦。甚至繞環城路約了次夜跑。跑個屁啊,穿得挺那麽回事兒,兩步就狗喘。主要還是意在賞着環湖夜景,閑聊,依舊說從前居多。身體裏那一陣子落進了種子,各自步調滞緩,甚至停了下來。但相處得很文明,沒再上過床,關系一時唯暧昧可以形容。
一次去解放影院看了《阿凡達》,入暮時散場。岑遙很久沒看銀幕了,顯得蠻開心,湛超就一路跟他說了卡梅隆生平,着重取笑樂他那句響遏行雲的“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分別時,縮巷拐抽了根煙。湛超托岑遙幫忙替他留意本地租房。
“你、不準備回蕭山?”微詫,以為他近期就走。——才想多再和他多聊聊。
“想在這裏呆一段時間。”他嘿嘿笑,牙依然是齊整、潔白。
“工作呢?”不看他,看腳,看看一街兩側,看看行人。——我并沒有多在意你。
“我呢,目前屬于游民。找好房子我再找,我也不急。”
“別老不急,未雨綢缪沒人教你?你什麽要求呢?房子。”
“沒具體要求,市場均價左右,水電寬帶通着就行,別押一付三。”
“那我盡快看,有合适的聯系你。”
“不麻煩你吧?”
“行了,少假客氣。”
“最好能離你近點。”
岑遙去坐公交,走出十多米,心上一時是什麽淌開,溫溫發熱。他扭頭看見湛超仍在目送他。酥紅日頭正擦他發頂滑到背後,形廓鑲邊,面孔糊了,就剩副重墨鋪色的眉眼。被撞破自己目光死鉚着他不動,也沒窘态,他揮揮臂,“拜拜,岑遙。”——他從前就是這樣,一點沒變,不從曾有為人的卑小與自疑,助人、央人、斥人、愛人,均如擦拭過眼眸一般。久了就覺得他這人刺眼。馬路上鳴笛雜沓,岑遙腦際卻靜了,成了臘月清晨。他摸着一根細索溯回,慢吞吞地,竟在盡頭浮光處看見了芝麻粒樣的初戀,他心突然劇烈抖動,“湛超!”
“別跑。”湛超皺眉:“啧哎,看着車。”
電動車畫弧,長按喇叭,“媽了臭屄的!不長眼啊!”
湛超拽過岑遙拖至背後,胸膛朝前迎,“你媽屄的。”
文身?嘿喲小地痞。電動車竄遠,像是有“哧”的一聲。
岑遙跟湛超說,自己租屋空着間次卧,安醫職工老樓。二樓,朝陽,安靜,租金可以對劈,我倆一人四百五。自己不急,可以月底給。沒有也可以先墊。總之沒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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