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及至三十歲,男當立,屁股下面是臺柴油摩托,油門加滿沖着不惑飚,不帶停的。這檔子事情輪給誰都挺不樂意,都得垮個驢臉說:我樂屌毛。

岑遙不能例外,他聽得見潮水逼近。他偶爾失眠,胃好了腰疼,兩廂輪班兒。盤算今日開銷的同時要餘裕出小輩明日的生路,三十,凡從理想中考察生活此況,必将沮喪、不甘、憂悶憎惡,又一時憂憎不出個具體,而去抽煙咪酒,把夢擊碎。日子愈不暢快愈忌不掉惡習,“戒個屁,我也就這點愛好了。”

吃飯地方在城隍廟,路上堵了半小時。城隍廟同治十年仿頤和園戲樓重修,九十年代吸納奇多個體戶,一度猶如焰火升空,繼而爆裂,照耀了勾連在側的飛鳳街與三孝口。但不敵“優勝劣汰”,這爿商區近十年日趨衰萎,漸漸只剩些賣中老年加大碼內褲的了,都亟待哪年着能給規劃規劃。

要了間徽菜樓的小包,顏家寶受寵,菜任她先選,結果不當飯吃的涼的甜的點了一堆,“你滾蛋。”岑遙搶過菜譜。又點地鍋雞、泥鳅面、臭鳜魚。湛超搶過又丢給顏家寶,“你繼續點,別睬他,點你喜歡的。”

岑遙吃癟,“顏家寶你改姓湛吧,我跟他一比簡直就是你爸前妻生的。”

“改我也改跟溫敏紅姓,那多屌。”又添道拔絲的,“你本來就是我爸前妻生的。”

“再屄啊屌的我縫你嘴。”岑遙掐她。

“哦啡啡!嘶——”搬救兵去:“超哥揍他!給能的。”

湛超:“幾號縫?我給你穿針,用魚線,那個結實。”

岑遙跟他擊掌,“漂亮!”

“你去死!”顏家寶環顧,喊:“岑女士呢?我老娘呢?怎還不來給我撐場子?”

岑遙:“能你把祖宗牌位都請來。”

地鍋雞快收汁兒成幹煸,岑雪來電說到了,嗯啊哈的南北不分。顏家寶竄出門接她,逾幾分鐘,兩人前後腳進包間。岑雪風塵仆仆。岑遙遺傳她的骨架窄薄、臂長。

她有及腰的長發,用水牛角梳分三股、四股,花水磨功夫編成嬰兒臂粗的麻花。說岑遙死摳,岑雪是摳他媽給摳開門,安紡二廠79産的的确良襯衣還沒舍得丢,印花都漿褪了,熨平照穿;原前買水果,蜜桃買四只,兄妹各倆,自己拾點黴的爛的,回家挖去腐眼啃了消夏。她有勞動人民“與任何享樂為敵”的好品質。唯獨頭發她舍得下本,平常洗頭,蜂花蜜素一次半瓶,敷透、滌淨,濕滴滴地捧去晾臺,似平勻一匹玄青緞。初中有次作文繞不開“母親”一題,岑遙着重寫了發香,那是他童年午後的氣味。

今天她把頭發盤了,發包隆聳,碎茸挓挲,左右耳垂各嵌粒珍珠,土得可以。“怎麽不吃呀!等我,臺灣都回來了。”她擱下拎包,湛超給她倒茶,她見他在,眉心蹙起松開。過會兒又搓手、四處瞥、微張嘴巴,是想寒暄什麽又苦于不擅長。最後不知所謂問了句:“小寶今天不上課呀?”顏家寶垮臉:“大半夜誰給你上?”

岑遙說:“早說我接你去。”

“我今天沒上班。”觑了眼杯子,粘掉個黑粒,“杯筷可燙啦?”

“你調休?嫌髒你自己燙。”岑遙喊應侍:“美女麻煩給加點湯,鍋幹了。”

“休他蛋的。小殘廢一年到頭要人做飯的。”

岑遙鏟鍋防着糊底,五官望中聚攏,“是的哦,一月開你二十萬,還是美刀,你還真給他賣命呢。”

岑雪假作不聞,“溫敏紅長了個子宮瘤,我今天去醫院,丢了她五百塊錢。就在安醫,大寶你家對面的那個醫院,抽空你也去看眼丢個錢。”

岑雪給個三十冒尖的截癱做看護。截癱姓蘇,不是先天病,二十七歲半工半讀,臨近學碩畢業,爬山跌斷脊骨,景區義務補償三十萬。別人背地說:他活該冒險。截癱父母務農,是貧家,兩人淚涔涔地問兒子:“伢,你待城市裏,醫保又沒有,媽姨不如帶你回家,可照呀?”截癱閉眼複又睜開,久久瞪準天花,憋半晌,切齒說死我也不回那糟沓沓的青陽山。父母十萬蓋了間二層小樓,五萬置了輛金杯,餘下存起,買神藥、打神針,求了九華山的開光符,勤勉加之,臨快陽痿絕經如願耕出次子。永興超市年底開黃了,遣散員工,售貨的岑雪又忙着找活兒,正巧碰上有孕的女人招看護。“他大小便都能自己屙,偶爾小便憋不住。平常就做兩頓飯、洗洗弄弄,一月我給兩千二,我特意問了,現在都是這個價,我也不坑你。”

岑遙死不同意,“給個癱子端屎倒尿,土都他媽埋半截了,當自己還十七八啊?!”

岑雪77年嫁給顏金,全椒戶口遷至城市,實足年齡抹小五,繼而進安紡二廠搞女子後勤,繼而又進紡織子弟托班教蘿蔔丁吃飯識字,繼而又進食堂采辦。混飽,分房,育一雙兒女。97年顏金首批下崗,她跟着卷鋪蓋滾蛋。如今一算,娘個屄,她還得自個再繳八年社保。凡還不睡在床,她就得自力更生。她不要被群體抛棄,掃大街都不叫什麽苦差。皖中這鼻屎小的地方,不比是京滬,又非全護,兩千二倒算不過分的。于是不死心,隔天提了水果,去看了眼這個蘇運平。

屋子窄隘卻整潔,因是筒子樓二層,濡染有股入梅的水腥。小夥兒眼睛內凹,框附近發灰青,看人如眦目。人算內秀的,會吉他、口琴、寫詞、譜曲、速寫、木刻,有臺厚笨的電腦,平常久久坐着,敲鍵盤,碼出密匝一篇“黑螞蟻”,往哪兒一發,有錢拿。他鎖骨棱聳如刀背,四肢是脫水枝丫,不經去豆角芽蒂似地微微一掐。他手邊各焊一道包棉鐵欄,支撐雙臂能拖曳挂面似的下肢,長久不動,後腰近臀處已漚出一枚爛瘡。岑雪冒昧到訪,他剛撒完小便,裆間一塊濕跡。他報以警惕目光,随後面孔微微發紅,期期艾艾。說明來由,聊了兩句,送奶的來了。岑雪開門接的,又揭開奶瓶的錫封,戳上根吸管,試着喂起他,“我就住安紡一村,挨着你家。”

小夥兒安靜喝完。臨躺下,問:“岑阿姨,我媽姨一月給你開多少?”

“兩千二。”拽張紙,給擦擦嘴巴,又問:“你換洗褲子都放哪塊?”

“太少了,我再給你添點。我髒兮兮的,煩你神。”說着怯怯笑了。

——你還配去憐憫誰?

岑雪一聲不吭照顧起了癱子,岑遙知道了氣得鼻孔竄火,燎出個硬疖子。

“你屌得很!女大俠,哪天累躺在床上不得動,我不蹲家給你洗腳喂稀飯。”岑雪血壓偏高加長雞眼,藥是半年一開。岑遙買齊拎去安紡一村,一樣樣數給她,“那個羅霍西你說吃了頭暈,我就還拿的拜新同。還有雞眼為什麽總犯?嗯?牛皮子軟底的好鞋買來端你眼皮子底下都不帶望,穿他媽個菜場二十塊的臭人造革的。你真就有病。”

“我儉用成罪人了?”岑雪揭鍋蓋看眼蹄髈,杵進根竹筷,“你會飛,嘴會講,我一生沒想過你伺候。”

“你一生聽過我一句話沒有?你飛得比我高。”

“我正常人,有大腦,腿腳能動,沒吃你飯叫你養,事事要依着你?”嗦淨筷頭,蹄髈盛進搪瓷盆,端上桌,“死我也靜悄悄的,不叫你煩神,墳都不需你跟小寶買。洗手!”

岑遙舀湯,“出了火葬場我就給你灰揚了,我都不帶放涼的。”

“你搞個小的出來,我甘心蹲家給你帶伢。嗯?你搞不出來!不講了,就到這。”

岑雪一照看就是小半年,癱子喊他“岑媽媽”。

切了蛋糕,咬口壽面,混個醉飽,生日浮皮潦草過掉了。岑遙吱哇亂叫搶着去付賬,顏家寶廁所放尿,包間陡然剩下湛超和岑雪。兩人是認識的,十多年前曾有幾面之緣,對彼此不生好感,也不至于說惡感;今天都不知道對方會來,于這餐而言,又都覺得自己才是旁逸斜出、不識趣的那個。小輩的合該伏低,湛超就拆包軟中華,笑微微着試探問:“阿姨?”煙朝前遞。知道她瘾大。岑雪不得已似地接了根,“小湛把窗打開。”

市聲嘩地淌了進來。岑雪十幾年前曾是含義标準的“悍婦”,斥天責人,塌肩擔半爿家頂,顏金一走,更剝皮剔肉拆出根脊骨,支住欲垮的屋梁。這樣的人,通常是滅人欲的。煙寸寸抽出窗外。包間吊燈微明,糊了油漬,湛超看準岑雪,承認歲月之無仁無義。他得那年黃昏,她在哄然的人群中央跪坐,眼淚、鼻涕股股交彙,執只布鞋抽打自己頭臉,顴上聳一個紅包,道:“我搞扒灰!我婊子!”恨意十足。那副凜然面孔,輔以自毀的瘋癫舉動,湛超彼年覺得如此殊不可解,如此凄厲可怖,又繼續看,看她氣息漸趨平穩,竟視若無人地俯卧于大地,蜷成團。“團”如今“強”字不镂在臉上,眼中不再精光四射,居然已是副衰敗随和的面孔,又令人大大覺出時間之不可思議。

“我等下開車送您回家。”又給她添滿茶。

“我自己坐公交,你們送小寶就行。”她又說:“感覺小湛你沒怎麽變。”

湛超笑,“變了吧?比那會兒胖了。”

“不至于,畢竟這個架子。大寶說你當時是跟你媽媽跑去香港了?”

湛超點頭,“那會兒不躲不行。”

“也沒繼續讀書?”

“一開始上的預科,想考九龍的浸會。後來也沒上,也考不上,晃兩年回石家莊了。”

岑雪又問:“也沒找個班上?”嗓子一啞,“呵”出口黃痰。

“亂七八糟上了不少,都幹不長反正是。”湛超笑,“河北茍延殘喘了。後頭從朋友那兒認識了搞獨立紀錄片的,說組裏籌人,我就去幫着扛了幾年攝像機。那幾年反正,大江南北四處跑。也不賺錢,導演自己貼,我還得貼,全組都貼。不過倒是挺自由的。”

“總比有的人混着活受強。”岑雪信過幾年基督,學人禮拜,說話偶爾神頭鬼腦。

飯店桌子鋪了層軟飄飄塑料油膜,膜吃風飛舞,碰着香煙火頭,烙個窟窿,随即熔成個大洞。湛超使手拍打,又拿茶水澆滅。岑雪垂眼看着,一副“事不關己”,漸漸面孔沒有笑容,冷然而呆滞,魂靈似乎深潛了。她吸法兒不至于是小回龍,一支也抽不滿五六口,灰也不彈,飽吸長嘆間截斷酥散,落了一桌,“大寶,其實才是變了最多的。”

“我知道,阿姨。”

送老送小,回到租房,時近十二點。席間一瓶口子窖十年,六兩進了壽星肚子。岑遙醺醺然,細伶伶頸子掉個脹大的腦袋,上樓虛飄,“看,我能一步跨四個臺階!”湛超護着,防他不留神扯了胯,“哎是,你都飛了,你了不起,看路。”開鎖不開燈,進屋一猛子倒紮進舊沙發裏,拱背撅腚,頭往臂彎一埋,不肯再動了。湛超蹑步過去替他脫鞋,他腳跟橫掃直沖蛋。“小壞蛋。”脫了他襪子,湛超食指在他腳板輕微微撓一記。他癢了一拱,扭過臉來瞪視他,頰頤帶紅,“滾。”

“看我。”湛超按着他朝下俯,看過他額頭、鼻尖、嘴巴、下颌,“給我親親。”

“看你長得醜。”岑遙踢他肚子,揪他頭發,“滾你媽。”

避過也不松手,顫着摟抱他,“乖乖,小遙遙,小寶貝。”瞎喊着硬親他臉頰,嘬出聲響。也不知酒醉是否傳染?感染者狀況更甚。

岑遙靜下了,手環他腰際,順脊骨攀援至琵琶骨,又往他耳邊哈酒氣:“湛超。”他瞥見天花膩子塊塊剝脫,露了黢灰的底裏,紋裂寸寸縷縷,竟蜿蜒至腳踢線,像皮膚病變。湛超覆蓋他,盡力不壓他。有很長一截沉默。呼吸間,時間改匍匐前進。

岑遙突然很委屈,抱怨起來:“有一年我在荔灣洗車,談了一個朋友,也是合租,他燒飯我就洗衣服。他在酒吧上班,後來學壞了,吸毒了,他把粉兌水裏騙我也喝了出瘾,再拿錢跟他一塊抽。我給他揍了一頓,他偷了我兩千塊錢就跑了。他姓高。我沒有跟他上過床,他也喜歡被捅後面,他震動棒比我用的還大一號,但那時候覺得床邊不睡着一個誰,就心不安,睡不着。他偷完我錢我就沒錢了,我就在想,都賴你,就他媽怪你,我還以為所有人都會像你。但其實,你又有多好?嘁。我真搞不懂......當時好像是03年,在鬧非典。你在香港嗎?當時。湛超你要在,我們其實離得不遠,但你找不到我......”吸了個鼻子,又說:“湛超,明天去櫃員機交電費,一百四十七。”

“這麽多?!”上月也就七八十。

“兩臺空調成宿開。你留個寸頭早上還吹!埋怨什麽!啊?!”說着翻臉,又蹬他。

“好好,好,嘶,疼。”又說:“睡吧睡吧。”

“你不要親我嗎?”岑遙扥他領口,挺身一口咬牢他下巴。

湛超不怕痛,追去找他嘴巴。吻完了小聲說:“我們談戀愛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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