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彼年十月氣溫轉涼,天正午不再燦白,像燈泡舊了。
湛超十七歲,石家莊籍貫,讀高一,家境好,痞兮兮,風頭健,人送外號廬陽區首貴;顏家遙跟他同班,話偏少,嘴角微微撇向下,顯倔,遮起鼻尖以上,相似青年郝蕾。二人頭次有交集,因剩餘一張的校內助學申請表。
一年小幾百,湛超嗤之以鼻,可他不想,他屁股後頭的魯猴子想。這龜孫齁胖,人是肉長,他是面發,跟猴兒這等類人猿靈長目動物毫無形容上的肖似,純是下巴央地結顆肉瘊,由此得美名。他琢磨着日後有錢就去醫院做激光冷凍,要不太醜以後怎麽交女朋友?湛超腰不疼,逗樂說你可千萬別,此乃偉人同款,留着以後能搞仕途。
能騰達可燒香了!魯家三代貧農,住韓家窪,傳說地方政府三年沒摸排個底兒掉的棋牌巷子。魯媽離異,開家成衣店,做些土鼈褂子。店三證齊備,推偏門入附房才發覺,裏頭盤根錯節匿着顆黢黑的棋牌室。麻将居南,撲克居北,方桌見縫插針,人一圈圍坐;贏牌則喊,輸牌則罵;煙抽頻頻,白布都熏焦了。孫迎春家訪過一次,啧啧搖頭。她給建議:古有孟母三遷,為孩子的長遠考慮,你們最好能搬個家。
魯猴子不忌諱被說窮,樂得受限,甚至于沾沾自喜。他近乎狹隘地将自己禁在弱勢的匣子裏。他抖着白肉笑:古那孟母我看挺有閑錢。說的輕飄飄,我家倒得他媽有錢搬呀。窮!哎窮人這年頭不就下三濫麽?嘿嘿。
校門口炒菜五元整飽,百兒多不入眼,能解魯媽不少愁。他急三火四地去辦公室提這事兒,換孫迎春剎那為難,“顏家遙前腳也剛來跟我提了這個事情。”言下之意:先為強後遭殃,你也是夠寸,晚一步沒趕趟。
魯猴子瞪眼撓頭,說哎不是班主任,他?顏家遙?他家也困難?!孫迎春點頭不響。魯猴子萬萬不服,連說帶比劃:他鞋都是耐克的!孫老師那、那我家肯定比他家困難啊!我媽離婚您一直知道的,住都還住城中村呢!我、我爸就那德行,還養小呢!還打個牌喝個酒,我媽戶口異地又沒辦法領低保,我姥姥也身體不好,天天要吃降壓藥呢!巴拉拉拉拉拉拉。
自攮刀子,涔涔淚下,金雞影帝。孫迎春都不知道怎麽勸。她安撫道,“你們男孩一向自尊心強,才讓你們私下來找我,結果就撞了。那這樣,你呢,私下找個時間先去單獨找顏家遙,兩個試着調劑看看,怎麽樣?”
魯猴子犯慫:找那人?我他媽跟他說過兩句話沒有?什麽破法子?操。人雖沒傲骨,但曉得抱大樹。他扭臉趨奉湛超:超哥!首貴哥!雷鋒哥!幫個忙!
湛超愛汽水,一口白牙丁點兒不胖,死人氣活。多買一聽扔給魯猴子,瞧他那膿包樣,湛超挑眉:平身,魯卿家莫急先說我聽聽看。哎先聲明!犯法的事兒我不幹。
誇張!魯猴子豎了根手指,悻笑:就陪我找一個人,聊一個事兒。
女的?湛超眉飛色舞,滿臉的“你個小胖子可以啊”。
哎不是——男的!
誰?
顏家遙!好學生模樣,坐第一組第三排靠牆,和徐靜承一桌。
顏家遙聽港樂,鐘情滾石,看它越過巅峰九四,新千年起式微。他有只索尼MZ-R30,蠻值錢,用來播磁帶。他有百來首滾石情歌,三天聽一車轱辘。
湛超富,那年騎捷安特。車型770D,車型流暢,八速變速,碟剎花鼓,兩千朝上的價格亮相,咣當砸腳面,窮人跳腳罵日。他習慣留寸發,血俊也好洗;式樣先鋒的三道白運動服豎領,拉鏈鎖到底,高得背微佝,不大挺。他背耐克包,穿名牌兒鞋,校門口立着,招惹眼目。男的瞟,是不屑、妒憤,是“他媽那跩大個子哪個班的,瞧那屌樣子”;女的也瞟,還是不屑,但一遍不夠,得借撥劉海、脖子疼,翻三覆四地再瞟。
顏家遙出校門,目不斜視,塞着耳機,蹬車就走。蹲着的魯猴眼精,忙掐煙,起身輕搡湛超,“來了來了!”
三步并倆,湛超伸手扥死顏家遙的車後座。人不設防,按閘急剎,側身要歪倒。湛超閃去撐扶,又舉高做投降狀,歉疚道,哥們對不住啊!不是故意的,找你有事兒。
彼時耳機裏,張震岳正浪子般柔情而痞壞地唱,愛我別走。
葉嫂麻辣燙未橫空出世俘虜脾胃,鳳陽路菜場一家安慶馄饨館裏,三碗熱食端上桌。魯猴子自诩皮厚,不說城牆也是板磚,沒來由的對着顏家遙倒後頸子陰嗖嗖,狗屁放不出一個響。腹稿草拟一路片時叫風吹亂,頭不見尾。只得先悶頭吃飯。
湛超咬口小馄饨,見對面人喝了口湯就擱下了筷子不動,一下笑了。露出的牙齊垛垛。他問:“咦?辣着你了嗎?”
他十五歲一夜變聲,吞下口甕。逾年甕碎,後續呼吸洗平喉間毛刺,通道日趨寬綽,氣息成流線。如今他嗓音低而平闊。那年尚未時興起網文,還不說“磁性”。
顏家遙微詫,瞭他一眼,“有一點。”
“那跟你換!老板是江西人,那地方都偷着辣,看着素但能整死吃不了的人。”湛超叼勺,輕手推碗到他面前,怕他嫌,還解釋:“馄饨我可就剛舀了一口湯,基本上沒動。”
“不用。”
熟麽和你?不給臉,拿手擋。但沒攔住。
“哎。”
“你別不好意思。”
湛超下筷,夾起面條送進嘴。顏家遙怔愣,你小節呢?就又故意提醒他:“我剛才已經咬斷一口了。”着重了“咬斷”。
“你咬呗。”湛超擡頭咀嚼,沖他笑,“學校不是剛體檢麽?”又朝門外喊:“阿姨,麻煩給拿瓶可樂,兩瓶冰紅茶。”
“冰的不冰啊?”
湛超看回他。
“體檢單還沒發。我不喝飲料。”
“別是什麽乙肝攜帶就行。不喝我喝,我渴。”湛超回頭:“阿姨,三瓶都冰。”
“好咧!”
顏家遙目光首次追随湛超面龐而去,盯準他,細細看了看。
掃飽,肚裏有食,魯猴子開了尊口。語文不行,邏輯紊亂,街道辦似的問了顏家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郊外打圈,愣就不往市區裏開。湛超此行純為坐鎮,類于狗皇帝身邊負責裝神弄鬼的大法師,閉嘴坐着助陣就行。他托腮旁聽,目光落在顏家遙面孔中央。首先以為:沒我帥。
他五官簡樸,眉正據魯不着三兩的廢話做輕挑。缺陷有的,譬如眼皮一只單,下巴也不長,嘴小得局促。長相說白叫清湯寡水,情緒微末時與風俱動,才靈。湛超卻莫名地,盯他到微微出神,如人行到濕土,朝下陷落也不察覺。對方視線瞿然投向他,發了鼻音的“嗯”表疑問,他才從餘情裏抽身,回想剛才,心有餘悸。湛超摸鼻子聳眉,笑笑沒說話。
他的素質得以在魯猴子的饒舌裏窺見,許久才捺不住地打斷,短嘆:“有事你就直說。魯、魯......”
不熟得像三個人壓根兒不是一個班。
“魯劍飛!倚天劍的劍!飛翔的飛!他湛超,超人的超,湛.....就那個三點水。”誰問他了?
顏家遙字正腔圓念了遍:“魯劍飛。”
“直說那就.......”難死了,好比誰拿刀抵着腰花強逼他,“那個,班主任講的那個,就那個,報名表,你是不是,呃......”
“我是不是去拿了助學金的名額?”還得連蒙帶猜。
搔到癢處,魯猴子擠鼻子弄眼:“哎對對對對對對對!”
湛超杵他,“哎你拖拉機啊。”
“是我。”岑遙點頭。
“然後就.......”又堵了。
“哎我操,服了。”湛超垂頭重嘆,喊:“他就想讓你把名額讓給他!”
魯猴子亂瞥,咧嘴笑:“哎。”
簡單分析:白搶人錢。不說多窮得響叮當,拉得下臉伸頭要了,那就說明不富。湛超靠階級印象做預判,滿以為少言寡交的顏家遙必得婉拒:我憑什麽?卻看他發笑,氣息極輕,蔑然成分有,但應激而生,不為譏諷,很明朗。他拉過書包摸索,抽出嶄新的申請表向前一遞,“正好還沒填。”朝書包敞口看,教材碼得整齊,翻得舊,頁邊打卷。
乖噻活菩薩。魯猴子愣着沒拿,“啊?怎麽你就,給我啦?”
“看你比我着急。”表擱桌上,書包順上肩,顏家遙起身一指門外,“不然你也拉不下臉跟我開口。我有事先走,面錢我自己付了。”
“哎!——遙。”
本要說“顏家遙”,唇齒一時不愉快,碾飛了頭倆字,只發了一個親昵短促的音。
“我付。”湛超拽他校服袖,“錢我付,你走吧。”
他手漂亮,骨頭起大形,包一層燕皮,釉青肉粉畫上經絡血色,不去撫琴是白瞎了。這年紀的男孩指甲還大多帶泥呢,他的太拔萃。但掉頭想,或許是家教好,被教不摸髒,不做粗,不勤書寫。爽眼的東西悅人,自然也是區隔。牆倏然砌起。顏家遙掙了不顯的一下,湛超松掉。“那行,下回我再請你們。”湛超望他走出店,蹬車走了。
魯猴子偏頭,抄起桌上遺落的鋼杯,“顏——哎,你水杯,沒拿!”
“你給我。”湛超撈過朝外奔。
喊一嗓就行,哎,姓顏的站住!壓根不遠,肯定能叫住,送去,或讓他折回來取。
——鳳陽路菜場小而攘攘。下班,買菜,黃瓜青椒小蘿蔔,挑挑揀揀;放學,結伴覓食,炸串年糕麻辣燙,站油煙裏嬉鬧;貓狗多,野的,皮毛肮髒,形銷骨立;一街兩側,三小遍布。市聲,雨棚,電線杆,裸電箱,鄙俗小廣告。水窪裏是沉落的黃昏。顏家遙蹬車的背影是鬧中取靜,他騎的是截下坡路,發被風梳理。湛超沒追也沒喊。這跟看誰誰畫展,屏息以沉默與輕微顫栗對美的事物表達敬畏之心,是一樣的道理。
“沒喊住啊?”魯猴子提着他包出來,一抖申請表,“還怪仗義的!”
湛超低頭,看杯身上印着安紡二廠。他掏錢付賬,插兜等老板找零,突然挑眉問魯猴子,“錢到手爽不爽?”一句話高低起伏,像他還挺不樂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