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彼年高中無甚奇,男女皆黯淡,校衣褲如面袋,像一刀切了風化方面的可能性。唯獨趕上體育,跑長跑,有幸能窺見女生憋紅一張蘋果似的臉,不能多看,被誰發現,說你龌龊,垂涎她。對異性的貌美加以否定乃至譏諷,是少男少女青春期自救的關鍵之一;被誰喜歡了,通常得到的是此人的冷眼相待,這不有病麽?都這樣。遠大理想也好像沒有,中不溜的地方,既說不上鬥志昂揚,也不頹。

湛超個高,坐四組倒二排,祥聽數理化,睡政史地,英語課精神抖擻,因為是孫迎春任教。想他十七年來只專注盯過黑白琴鍵,不盯,有人朝後頸子抽枝子,過了考級锉了繭,再也不盯了;盯過碳筆,因為畫速寫前得削尖,不盯削了肉,那得疼死;盯過籃球,不盯上不了籃,丢球就輸了,跌份兒。再就盯他了,自那次起。幹嘛盯他呀個男的?人多犯賤,閑得不自覺,想看出點什麽來。他,背倒是很挺。

一盯盯了小一周。那次趕上語文小考,四開的卷子,一首《春夜洛城聞笛》,寫得挺美,但問,詩中“折柳”是何含義?那鬼知道去,破壞綠化呗。湛超劃拉兩筆,圈上個句號,摸出沓速寫紙,下巴擱上小臂,畫東西。

線很随性,起大形,紙上隐約是個少年背影。

他發覺,顏家遙有挺多件短袖襯褂,一天一換,純灰、純白、細格、橫紋,還有件藏青的鱷魚Polo衫,領子翻挺,顯得頸子更細直,人也精神,湛超傾斜筆尖,密匝的排線塗黑少年的背,假作藏青色;顏家遙沒發型,剃頭價鐵不超十塊,說蓋兒它有點層次,說層次,它碎了點,入夏天熱,後頸拿推子推了,樞椎近隆椎處,略呈一片漸層的青色,摸着一定刺撓;他肩不寬,人太傻了,那麽些書背來背去,誇父也溜肩吶。畫成歪頭一看,太寡,添點前景,什麽前景?此夜曲中聞折柳,聞折柳,唰唰幾根斜飛枝條,勾上葉片,成。吹開橡皮屑,盯着上看下看,啧,玉樹臨風。

“湛超。”闫學明睜眼,滋溜溜呷茶,幽幽一開口,似如來喚潑猴兒。

“哎。”紙往桌肚藏。

“抓緊時間,幹嘛呢?龇個大板牙,作文開始寫啦?”背着手下來了。

四下輕聲嘩笑。顏家遙按響骨節,朝後瞥了眼。

打鈴收卷,作文沒寫完,活該。魯猴子亂竄,颠颠端來個不鏽鋼飯盒,“嘗嘗哥!”湛超探頭,看是些豆黃的方劑子,橡皮四分的大小,切面嵌字,字意好,富、貴、旺、財,諸如此類。“這什麽?麻将一樣。”撚了一顆放進嘴,嘬舔幾口,是豆香摻着麥芽的蜜,“怎麽樣?我媽自己的做的豆糖,祁門的特産。”湛超豎拇哥,“再給我兩個。”魯猴子把飯盒往他懷裏推,“都給你,下次還給你帶!還有肉粽子,也好吃。”

“我問你。”湛超嘬糖,騎馬似地倒坐椅子,“你知道有一個成語,叫滴水之恩嗎?”

“知、知道啊......湧泉報嘛。”

湛超朝第一組昂下巴噘嘴,指指糖,“湧泉去吧。錢都快發了吧?”

“啊?”魯猴子臊了,“我、又不熟,我送上門,他還不說我拿了便宜賣乖啊?那我也太煽精了。”

湛超笑:“操,奉我你怎麽不臊?快去。”擡腳踢他屁股。魯猴子沒轍去了。

顏家遙是小組長,課間多半得要作業,央着哄着恐吓着,收齊了就窩座位裏不動了。要麽喝水,新杯子,水滾燙,吹五分鐘,沒喝兩口打鈴了;要麽伏案奮筆,北清高懸,奔着它跑;要麽側頭跟那個徐靜承說話。徐靜承是班委,四眼,摘了眼鏡深目高鼻,真說俊倒不算,頭簾耷眼,頰頤落痘疤,上唇不時冒須子不剃,近似學呆子貌。湛超體育課上跟他打過幾場籃球,這人手幹淨,嘴也幹淨,投個三分連“操”也不喊,挺自制的。顏家遙讓魯猴子吓了一跳,看清後擺手搖頭,像是說了謝謝;魯猴子不去則已去就犯犟,釘那兒不動,死活要他賞臉。少間他撚了兩顆,分徐靜承一枚,另個嘗過點點頭,像是說了,挺甜。後頭又問了句什麽,魯猴子朝後一指,顏家遙順着扭頭。

媽的這狗叛徒!湛超“咚”地俯倒裝睡。少時一聲噗嗤,笑得背顫。

又隔一周,倏爾落秋雨,城市潤了水,呼吸間有清冽的土味。他外頭多了件水洗牛仔褂,或是件李寧長袖。小考的卷子課間發到四組,湛超發鼠叫:“嘶嘶——”

顏家遙瞥他,朝後數了幾張,92分,居然還及格了。卷子遞給他,“叫我?”

“請你喝水。”伸去一瓶農夫山泉。

“啊?”沒接。誰還開了吊扇,一檔,吱呀呀慢旋。

“你不是不喝飲料嗎?這個兌你保溫杯裏,水就溫了。”又掏出張折起的速寫紙,“還有這個,也送你。你看看。”是那張速寫的小人像,不加塗改,添了署名。

彼年的情悸是筆禁忌現代詩,佚名作品,詞句嚼來有新茶的淡苦兼回甜,詩卻是朦胧派的,沒點天賦,屁馬不懂;有點兒天賦,讀出沮喪卑微跟竊喜,妒憤甚至性欲,一堆,但更深的意涵仍不能說徹底,本身就不是寫來給人剖析的。

溥儀撲向透天光的巨帳,對過的手無數雙,翻滾間隔着緞面兒摸他面頰、軀幹、手腳,那裏,感覺那麽赤裸,是誰的手呢?不知道。湛超介于之間。顏家遙慢慢展開畫紙,他莫名起了雞皮疙瘩,臉似乎也漲紅了,突然渴情到咽炎似的欲嘔,到對方問:“我?”

一切又平息下去,“你。看不出來啊?畫得太爛。”

顏家遙目光中同樣有些微小而不可勝言的東西。表層疑問,下層微詫,再下層喜悅,再下層憤怒,深處有恥辱。“挺好的,謝謝。”情緒很快遁掉,朝湛超做個表情,說笑不像,就回了座位。

深切記牢誰,通常不是“他是”,而是“他居然”。後來二人的關系有一段留白。一旦以為自己看盡誰了,就沒意思了。湛超過後覺得顏家遙寡了。他後背似乎無非是挺拔而已?他不大喜形于色,那麽謹嚴,像那派裝腔又投機的,我和他或許志趣相異,這麽猜測。到那次撞見他抽煙。

抽煙是種青春期的區分。五中彼年未升省示範,尖子摘去一六八,痞、混、邪,分流下來。近乒乓球臺的車棚背頁,與後牆相對,中間有長窄一道縫,縫裏生有野草雜蟲,人能在其中蟹行,很适合偷着犯忌。煙如成年人之車友群,畫撮的,紅塔山黃果樹的一撮,玉溪金皖軟中華的一撮。校門口小店金皖拆包賣,一塊三根,頂好的煙那基本都偷自家老子的。湛超抽硬玉溪,很牛逼,自己買,又瞎大方,誰來問一句,他送一根,一包超半是散掉的。

那次是考物理,傍晚多拖半堂課,課間加歇五分鐘。湛超拐彎在縫裏碰上他時,他正蹲着,煙已燃了一半。

雖應不以“煙酒”定性人,但湛然彼時仍不免有種驚異,我操?挺痞。然後欣喜。“我還以為我看錯了呢。”側身進縫裏,與他并肩,接着左右褲兜各摸一次,火機真他娘沒帶。

顏家遙借他,“什麽看錯?”

煙在湛超指尖翻了個花兒。

“怎麽了?”顏家遙竟展露笑容,“說明你刻板印象。”

“你抽的什麽?”湛超跟着蹲。

“普皖。”五塊一盒。

“順嗎?”

“一般。”又拿出一根給他,“自己嘗。”

沾超接了,又問:“哎,你,你物理怎麽樣啊,學的,我都沒聽懂,還考。”

“不怎麽樣。”顏家遙搖頭,“也就及格水平。”

“那不錯啊。”

“公式背住就行,剩下的靠天收。”

湛超又問:“哎,安紡,是紡織廠嗎?”

顏家遙看他,“是。”

“哦那什麽,你那杯子,在我那裏,我還沒給你,上次你忘了。”

“我還以為丢了。”

“我回去拿給你。”

“好。”

“猴子,就那個,魯劍飛,他家确實困難,他沒懵你。”

“你不用說,我看得出來。”

“你——”

“你不用管我。”

湛超無話可以繼續,不久嘆:“你這人,話好少啊。”

顏家遙低頭笑。趕他進度似的,湛超每口都極飽,嘆的霧氣也大,轉眼二人都只夾了個煙屁股。

顏家遙腳踩上覆了苔綠與楓藤的後牆。有一塊地方牆皮沒脫,灰黃一片,很适合亂寫,苦讀之郁悶無聊均可在牆上的一場罵娘裏化解,句子都髒,看了你才曉得,耶,屄字是這麽寫。近左那塊被誰用碳樣的物什勾了人像,高帽長髯,棱聳兩肩,有古韻。顏家遙就指了指,問他,這也你畫的?湛超笑,說嗯,關雲長,差一把青龍偃月刀,煙屁股畫不出來了。戛然二人看着牆,又都不說話。

湛春成解放後南下舒城做了幹部,離休定居皖中,院子配崗哨,他接來了獨孫湛超。他常講皖人老實,花頭精少,窮也是真窮,當年哄來不少上海人搞三線建設,戶口一落孩子一生,就紮根走不了,後頭發展起來,邊上又山山水水的,而今倒不比河北差,就是人說話侉!湛超十歲辭別家鄉,及至初二,他聽本地人說方言還要加幾秒思索,侉到不覺得,只認為有南方語言的錯落,說話快的,像槍子兒;慢的,就像掉珠子。顏家遙總就短短那麽一句話,淡淡淮西腔調,音色比自己薄、高,有瓷的質地,悅耳,就希望他多說幾句。

“顏家遙。”半天,望着雲,來了句:“你們這裏人,是不是管黃昏叫....晚,晚吸......”他反超了,率先吸完煙,屁股按在雲長臉上,是粒痦子。

“晚白夕。”顏家遙又補充:“或者晚薄夕,都有人說。你哪裏的?”

“石家莊,井陉的。”

顏家遙又笑了,“怪不得。有次起來讀課文,‘那地方’,你說,‘那地兒’。”他腕上戴一只銀色的石英表,低頭看一眼,“走吧,考試了。”湛超瞅着他不動,他出不去。

“嗯?遲到了。”推他。

湛超在黃昏裏仔細看他,“你眼睛是褐色的。”

二人不久在地鋪橘紅的校園裏飛奔。不小考的下學,晚自習的去買飯,學生湧出樓道,顏家遙肩朝前攏,化身成魚似地,順利逆流上前。湛超人高馬大,跟不上他,見他越來越遠,心裏不舒服了,有怨氣,想揪住他,說,你他媽等等我。

轉眼有大部隊蜂擁下來,喧聒着如大浪,拍停游魚,顏家遙貼牆縮那兒不能再挪動。踏踏踏幾步,湛超伸手終于觸上他背,順到他左右胛骨,覆蓋住,甚至摩挲起來。背上粘了一個胸膛,氣息微微近他後腦勺偏上處。等浪退期間,體溫、呼吸,飯粒粘起兩頁書,疊在一起,硬撕就破了。

那次物理小考,顏家遙八十四,湛超三十三。湛超盯着卷子上的紅叉,“那小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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