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岑遙生日過後鬧起胃,不算嚴重,早起反酸,不抓緊墊巴口熱的,胃壁像有篦子搔刮似的。湛超出門沒準,頭茬鬧鐘一般六點響,最近改五點二十,快手洗漱完,鑽小廚間烙個餅、下兩筷挂面,要麽下樓拎五塊錢鍋貼,熱半鍋稀飯,總之岑遙下床,茶幾上總熱氣騰騰擺着倆碗盤。湛超原來是少爺命,算五谷不分的。
今天悶,天上蓬蓬一沓烏青的雲。湛超買了包子豆粥,撕了門上粘的水費單,進門就見岑遙懷抱個布絨玩具,跪地撅腚,俯趴在沙發上哼唧。“我要死了。”嗓子都燎啞了。
湛超心疼,過去摸這只瘟雞,“開幾指了?準備一下進産房了。”
岑遙切齒,比手刀,“你防着黑了我閹你。”
“喜歡我送你。”倒來杯半溫的水,托着兩腋揪小孩兒似的往上提他,“你團着更不舒服,舒開說不定好些。啊?真疼得厲害我就送你去醫院。”
“松手,呼癢。”岑遙朝前掙,“去就一句話,胃炎還反流,說不放心你就做個胃鏡喽,小幾百就沒了,查了屁也沒有。再說查怕也要排到下月。”
岑遙翻身微昂頭,滑坐在地上。這屋房東是對兒老夫妻,安醫腦外的退休醫生,早年公派留學去國外,房子按田園美式風格裝修成,格調極高,很顯山水。當初找房,岑遙一眼相中小客廳裏磨得油亮的柚木地板,花磚也光挺,頂上一盞彩玻鑲嵌的吊燈,陽臺有格布包覆的藤椅。問租金,一千不到,吓得以為是不是有命案髒過,那老先生直笑,“我跟夫人辦離婚,小孩在澳洲,其他都好分,就房子,當初一起花心血布置的,我跟她舍不得賣,就想着找個整潔會過的人租出去,不為錢。”岑遙見他眉毛斑白,心裏長籲,驚異什麽東西值得夫妻晚年分道?但事不關己,沒問,“行,那我租了,不會弄得糟沓沓的,我直接付你一季度的吧。”
獨自住的幾年,他常這麽坐地上,吃速食、喝酒、看禁了的章明跟婁烨、發呆,無人可愛,靠着沙發漫長睡一宿。湛超搬來,竟一定程度上添補了“房”的意義。兩人偶爾的情難自抑,也總激烈不已地發生在這柚木地板上。
“做個就是保平安,怕真有個什麽。”湛超把豆粥倒進密胺碗,“趁熱快吃。”粥裏有彈糯的小元宵,面上一撮蕊黃的桂花。
岑遙舒開身體,拿起勺,“報有大暴雨,開車多長個心眼。”
永達上午人少,來閑逛的多半是市井氣腌透的無業者。岑遙做買賣久了,清楚這類人購買意願薄,走路多居路央,目光警惕,游移很快,生怕給誰扥進店裏蒙走他幾百塊似的。真進店了也別殷勤,在櫃臺裏做自己的事情,他問你答,漫不經心,說不定還能銷出件半價的淘汰款。隔壁小何賣假發,客更少,就隔三差五來找岑遙,“三期炸鍋啦!”
泡了杯石斛花,岑遙兌進一勺蜂蜜,“講搞的?”
小何是光頭方便他推銷,他甩根煙,“劉唐前幾天巡樓,查我們許可證,他後面跟的那個長頭發的姑娘你看見沒?報喜鳥家的吳蕾問他,他說老家外甥女,那個。”
“朱倩說她臉跟腦頸把子不一個顏色,說她手包尖A都算不上那個?”櫃臺上鋪一條藏藍的女士牛仔褲,挂低了,粘上一小孩兒手裏糖葫蘆的黏漿,岑遙正擦着,“劉唐算別出心裁的,沒說這是我幹丫頭,或者說那是他小秘書。”
“哈哈哈哈!”小何露着扁桃體,“你愣媽也看出來啦?”
岑遙聳肩,“劉唐不是搞期貨嗎?來錢跟水一樣。不爆倉淹死之前他就是小富貴,小富貴能讓自己雞噶住一個洞嗎?他那路虎副駕駛,圓臉的長臉的,一周能坐的不重樣。”
“哎那都散貨!這個固定的。要不她老婆能剛能來砸?趁着沒搞出小。”
岑遙假作驚異,“咿。”
“喏看!”小何遞上手機。是個視頻,噪點密密,吱哇亂叫,掀天揭地,“比管美君那次還精彩,我操,他外甥女奶罩子都快給揪掉了。捂着沒報警。哎你說,他老婆哪有臉?那劉唐當初跟她處,也沒離啊,他不也小情一個嗎?還讓學校給辭了。”
媽的擦不掉。岑遙摔布,丢白眼,“你管人家以前?人家現在翻身做大。”
“呸,都不是東西。”小何偷他袋普洱,“走了。”
深圳的貨午十二點到了站前廣場,電話一接岑遙就想罵他:趕飯點來,你他娘的真會挑時間。但不能罵,笑着哎哎,撂下手機就得去,遲了他翻臉。貨從福田出發,四五個碩大尼龍袋翻山過嶺。小貨司機多個性冷,卸貨就走,塞他一包煙,才肯賞光挪挪步,替你把貨拖去路牙子。東西幾百來斤沉,平常就算了,可岑遙胃裏這會兒還在鬧海。雇人。
廣場緣邊常鑲一排人,衣衫維持基本體面,手臉糙如黃姜,蹲立沒準兒,腳前擺小牌,木、瓦、漆、鐵,無所不通,褲子炸線找他說不定也行。按說賣的是手藝,但錢的方面議和,苦勞力也出。岑遙一般找老杜,他耿爽,心不黑,有種被閹過似的安靜。
“二十五,天這麽悶。”
“二十,南門口扶梯修好了,走不了多少路,不行我找別人。”
滅了煙,啐口痰,老杜掄起袋子扛上後脊背,“二十就二十。”
岑遙通常走消防通道,纡徐有涼風。童年跟岑雪回全椒過伏,家裏做幾畝水田,牛犁田,發着老杜此時悶鈍的喘息。“岑老板。”他朝上提了提肩,“我旁邊泥瓦匠的趙小五,說你,眉目有女氣,一看就是喜歡男人的。他賺的鈔票都在小姐身上淌掉了,他說他有經驗。”
岑遙拍掌,樓道裏極響,“真是慧眼,慧眼。”
老杜一下兒似沉了心,“啊,你,真是呀?!”
“我是怎樣,不是又怎樣?”岑遙晃頭,“你還他媽要教育我?照給我做苦工。”
“不把你岑老板怎麽樣。我伢說他是。在學校跟他班一個毛伢親嘴,同學告訴了老師,老師找我跟他媽去,教育了一頓,說心思不在學習上就不對。”
老杜是增不了什麽見識年紀了,這世道狂飙突進,他幾乎不可能再與子女共哀樂。岑遙不害他,“好好管管不就行了?那麽小,什麽也不知道。”
“打了,狠狠打了。打完了,我跟他媽犯嘀咕,我伢一直乖,成績又一直好,也不和人攀比,也孝順,不瞎花我跟他媽血汗,為這事我罵他小畜生。岑老板,我是心裏虛呀,我想,我伢錯哪裏了?”說着面孔折皺,幾如紅棗皮表,唇發烏青,像要哭泣起來。
“你看,你心裏不都明白嗎?”岑遙推了三樓門。
牛也力竭了,怒哞:“我就是不明白呀!這,岑老板,你說誰教他這個的?!”
岑遙也回答不了,“你當他願意?”
該是有這麽個黴。貨四趟背空,款子現結,岑遙從抽屜裏掏張皺癟癟的二十,遞了才于心不忍,想着給換張新的。老杜扯過,說新的還能當五十的花?邊低頭将錢窸窸窣窣往荷包深處裏塞。他兩腋漚出隔夜的飯馊。“別急走,我給你倒杯茶。”又去摸紙杯,邊想着我要不勸勸?怎麽勸?我真閑,給別人當老師,呸,不同人,不同命。起身就聽“咕咚”一聲響,扭頭見老杜歪曲着五官倒在地上。人都跟伺機似的,嘩就圍簇了。
救護車擇近拉去市二院。車上要插喉管,岑遙幫忙按腿,被當胸踢了一腳。進搶救室,查說是急性下壁心肌梗死,這會兒就得往手術室送。家屬在蜀山區,電話過去催,說是還在公交上。醫生愠怒,揪了口罩直跺腳後跟,省也不是這麽省的!真拎不清!真拎不清!沒轍報了警。警察醫師共簽了委托,岑遙去窗口墊款,不小一筆,刷卡。折騰半天老杜進了導管室。
雨一點左右朝下淋,瑤海區算蒸籠揭蓋。老杜愛人在大廳跌了跤狠的,岑遙見她時,她正拿塊紙巾捂着漉血的下巴,穿着世紀華聯的紅馬甲,哭腔抖顫:“杜偉玲.....”
“進手術室了。”
女人肉墩墩,橫豎放區別不大,眼皮微垂,呈傳統意義上的“刁滑算計”相。這類人輕易有主張,更輕易因聽信某某而變更主張,口齒時蠢時靈,很難對付,也不好防。她抓撓岑遙衣領,順勢滑跪,咧嘴嚎哭。皖中歲數四旬朝上的女人哭起來,調子通常這樣一波三疊,甚至連說帶唱,配起詞兒來。高分貝引來周圍人嘈嘈切切。
岑遙拎她,“你哭沒用,要去補簽個字,再叫點親戚朋友來幫忙,準備錢。現在救你老公是最要緊的。嗯?大姐。”心裏則警惕,則拜佛:你他娘的可別賴掉我墊的錢。
碰上舊友屬實始料未及。這算老天打了個飽嗝,吓着你了,還涎皮涎臉道起歉。
醫院禁煙,有用嗎?國家還禁嫖呢,哪年不掃黃。一簾之外的大廳後庭空地,九華山的香爐似的,滅煙臺上密匝匝倒插着煙屁股。岑遙蹲着抽,給小何去短信,托他再幫忙看會兒生意。後庭對過是二院食堂,正趕下午三點,饅頭出第一屜,稍上歲數的白大褂噠噠踩着水窪去買,捎缸稀飯,回家不開竈了。岑遙倒黴催的被誰牛皮鞋濺了一臉水點。“操。”扥袖子揩屏,朝上怒目,“我愣——”看清是穿白衣的,省下半句罵。
白衣目光在岑遙面孔上游移,最後定準,“顏——家、遙?”
其實這人變化不大:眼鏡由黑框變到文樸的細框。更消瘦,更從容,更持重,更溫和,更狡黠。痘疤倒是還在。去珠三角那年聽旁人說的,他那年高考分數不錯,考取安醫大。比之湛超,岑遙遇他不需去佯裝什麽。但也微微有害怕,有自厭,“徐靜承?”
這樣的重逢,自然是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