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徐靜承邀岑遙去食堂的水吧坐坐。
“不算你翹班吧?”
“今天不是我值班,能走。”
水吧裏坐個小阿姨,眼橫斜,臺面上貼張塑封的價單,最貴的果撈也才五塊五,像新千年那會兒的物價。徐靜承刷職工卡,要了兩杯熱美式。岑遙眼見那小阿姨兌粉,又從面盆裏撈出根水淋淋的鐵勺攪和杯子,端上桌一抿,就是杯燙嘴的煙灰水。徐靜承手在桌上疊起或交叉,像也局促。不久托了下眼鏡,說:“我差點沒認出你來。”
話開篇自嘲通常不出錯,“老多了吧我看着?”捏着下颌尖。
“瞎說,曲解我意思。”徐靜承搖頭,“你樣子其實沒怎麽變。來看病的?”
“那就是氣質成熟了。”再給自己個坡下,氣氛就化瘀了,“來陪朋友。你哪個科室?”
“消化內。主要就是給人瞧管子,瞧袋子。”手從食道劃向胃。
岑遙瞥見他無名指上的戒指,彈舌,“你什麽時候結的婚啊?”
“09年。我都不知道你在安徽。”徐靜承揶揄他:“不然你份子錢跑不了。”
“08年之前确實不在,在珠海那邊。份子什麽都好說,我補給你。”岑遙笑,又問他:“有寶寶沒?有了我結婚滿月一起補上,省得麻煩。”
徐靜承掏兜,按亮手機給他看屏保,“喏,12年生的小丫頭,是個龍寶寶,小名叫月季。大名跟她媽媽姓單,女孩子起姓單的名字好聽些。”他喜意上了眉梢。
追問他:“單什麽?”
“單疏影。”
林逋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語文學過,岑遙還記得。
“對的,是這意思。”徐靜承笑。
岑遙又仔仔細細分辨,“長得像你,尤其眼睛跟鼻梁。”
“皮死了快。剛生出來,晚晚鬧夜,那哭的喲。也确實長得像我。”徐靜承手背朝他肩膀一撣,“我底子都給你透光了。那你呢?單着還?”
岑遙承認:“單。”仰進椅背。
“那你算不着急的。”不聲不響一刻,才問:“別說,你還在跟男的處?”
岑遙頭朝窗外,“我這怪癖你還記的怪清楚。”
十年前,兩人同桌,字面意義地相善成伴,沒有利害關系。徐靜承标準的“優秀”,成績轶群,品質單純,岑遙資質普通,則自救式刻苦,對他亦不免有份同性間的追慕。兩人同歲,都話少寡交,都上課專注,本子上記有密匝匝的蠅頭字,寫同款名師教輔、難題會探讨、筆記與心得共享,目标院校一致的遙遠、高聳、有金光。
所謂“相善”包括但不限于學習。徐靜承父母搞貿易進口,家裏置了臺天鵲520,岑遙歌不夠聽,溜進影音店翻碟,抄出張清單,塞他幫着下載;無以為報,間或給他捎份早點,家是一個方向,間或蹬車載他一程。竊聊過理想,都很可笑。之間情誼似乎曾不止于“同窗”。
兩人曾經是一條道兒上的,若無天災人禍,繼續沿着走,區隔離間無可厚非,但不至于徐靜承而今名牌上寫“主治醫師”,戴燦銀石英表,家庭和美,岑遙卻羞于啓齒自己現在在幹什麽。——你倒的确是坐着的,我也不覺得自己卑微,但多數人癡迷于定制優劣标準,你是被允許體諒他人的中産,我似乎不得不去仰看。岔兒從哪兒分的呢?
岑遙咕嘟下半杯煙灰水,“主要我也喜歡不了女孩子了。”
“你沒聯系過他嗎?”徐靜承食指圍着杯口劃了一圈,聲音不重,“湛超。”
岑遙搖頭,“沒有。”不是騙,是怕被追問,怕透了湛超況境窘促的底兒。好歹他以前在班裏是個“巨富”。
“不說去香港了嗎?你也沒打聽?”
岑遙像聽了個笑話,“我打聽他幹嘛?!我吃太飽。”眼朝外瞥,扥了扥椅子。
徐靜承先是笑,不久又陷入沉默。逾刻說:“主要,我當年真覺得你跟他是很相愛的,後來我再讀大學,考研,然後實習工作,講老實話,我再見過的好像都不如你們。”
不置可否。雨下空了,天蓋子轉青為藍,明個應該晴好。岑遙眼挺尖,倒是老遠就瞄見老杜愛人肉滾滾地朝這兒來。她面目剛毅起來,身畔跟兩三人,裏頭有個男的,高壯,文青龍白虎,戴串兒,縣城貧困線上掙紮的黑社會樣貌,幾個人五官相似。宗親聚首不是婚喪嫁娶,通常就是尋釁。岑遙腮緊緊一縮,煩得咂嘴。徐靜承察覺,“怎麽?”
岑遙昂下巴,“那幾個等會要跟我動手,麻煩你幫忙報個警。”
“啊?”
“沒事,我去聊。”岑遙起身,從桌上筷筒裏抽了根不鏽鋼筷,藏進褲口袋。
徐靜承瞠目,攔他,“哎!”
岑遙朝他比個禁聲,徑直出門。
雨後席地卷涼風,吹鼓他衣擺。徐靜承發覺他比上學時更瘦,腰附近直僵僵,像有細索勾着他後頸子上的一塊皮膚,繼而朝上一提。
如岑遙所預料,他跟那幫人起了争執。無非說,你雇了他,幹你的活,他倒了,跟你脫不了幹系,得賠!岑遙注目他,铿锵道,我賠你媽了個屄。髒字算號令,意味彼此話不投機,無緣再議,可以動手了。戴串兒的當即伸臂,掐了岑遙頸子,眦目喝他:“你個小癟三,今天你不賠也得賠!”喧騰着搡嚷開,眼看要互毆。
徐靜承蹦起來朝外奔。
接起湛超電話時,岑遙剛從街道派出所出來,過了夜八點,托小何鎖了店門,正坐公交回家。算碰上群不錯的警察,任憑老杜愛人一家“口吐蓮花”,以三句疑問作答:憑啥?哦,你說是就是?怎麽,法院你家開的?因為低微而對權利有小心畏懼感,男女聽罷,均默然肅立,瞪大雙眼,唾沫堆着唇上。
岑遙不識趣,挨近老杜愛人身邊,“麻煩再把我墊的錢補給我。”頓時換幾道怨毒的目光,似錐似刺直搠面頰。老杜愛人胸膛鼓起癟下,喘着亂翻馬甲荷包,一疊濕軟的毛票猛擲向岑遙,“拿去吧!拿去買墳頭吧!”說話間,又落淚。
岑遙如數撿起,理齊,多出的幾張還她,“我買不買輪不着你家操心。”
公交是個筆盒亂晃,岑遙胃裏像煮開半袋酸水。車載頻道上好死不死播個美食節目,主持人飽碩渾圓,屎到嘴裏也能閉眼砸吧出響兒來。這期是探店,一家夜市的米餃,女老板鐵個臉,油鍋微沸,餃子白着進,脆着出,咬下燦黃一角,一車蕩着“嘎巴嘎巴”的脆響,輔以嗯啊感嘆。岑遙頭抵窗,手捂胃,張嘴險沒淌口水,“幹嘛?”
湛超委屈死了,“怎麽你接我電話都跟要咬我似的?”
岑遙閉眼。市景霓虹粘上眼蓋,紅紅,藍藍,綠綠,黃黃。岑遙覺得疲累,各處松弛下去,甚至聲帶,似行将咽氣:“嗨,你當你多香啊?國際莊産野豬肉。”
湛超在那頭咯咯笑。岑遙詈罵:“有屁快放。”
“今晚我不回家。”
岑遙又精神了,一個“喲”字九曲十八彎,油膩極了,“去嫖啊?”
湛超又笑,“是!得嫖一夜呢,舉報我去。是小趙,接了幾個去杭州的,分我半單,小孩兒挺有錢的,考試去,跑一趟挺賺,大概明天早上才能回來,就跟你說一聲。”
“開一宿?”
“可不開一宿,到杭州得三四個小時,不止。”
岑遙囑咐,“那沒別的,開夜車留個心。”
“那你今天飯都吃——”
“拜拜!”滴就把電話給挂了。
岑遙突然憶起珠海的夜景。
傍水的緣由,那兒有堤岸,偌大一片,行走窺看,廓然無累。皖中就不同,黑下來了,似冬被披蓋,你悶啊、燥啊、郁結啊,一刻都不能容忍,可精光着,貿然出去是很羞的。誰也不看你,卻似全世界都在看你。你假想出聚光、長炮、倒彩,慌得要瘋,抱臂四處潰逃。
車經過四十六中,有藝考班下學,上來一對男女,十七八的樣貌。少男背兩幅畫夾,時興的衣褲,四處沾有明黃的顏料;少女危坐,姿勢僵直造作,聽着歌,頭偏向窗外,面孔皙白得聖潔。二人勾一只手,之間焉知未來的撕拉感,要勝于百萬字言情。岑遙瞄了一樂,引少女回頭一瞥,姿勢轉瞬變得堅定從容。過了一道下川,車裏驟暗,臉上次第淌過燈影。
進了單元,樓梯比以往陡峭、漫長。門口正掏鑰匙,聞見股自家而來的煙火氣。操/他媽進了賊?岑遙踢門進去,赤腳亂轉一圈,扭臉就見湛超立在廚房,給張背影。
岑遙照屁股送去一腳,“你卡老子?!”
“嘶哎。”
案板上的一截兒山藥咕嚕嚕滾地上,湛超彎腰追着撿,岑遙順勢按他腦袋,朝他裆裏塞。湛超挓挲着倆膀子掙紮。于是廚間裏文武帶打,各色身法招式,巨鵬亮翅,風送紫霞,燕回朝陽,蒼龍盤嶺,鬧出一脖子馊汗。湛超弓下腰,把人米袋似的往肩上一扛,照屁股噼啪兩記混元掌,“你個小雞崽兒跟誰倆呢?嗯?你鬧?”下手很輕。
岑遙倒挂,酸湯快潽鍋。他猛掐住湛超側腰的一點兒皮肉,轉上一轉,說:“信不信我吐你褲子裏?嗯?我一腳就能廢了你。你媽的。”
湛超抖肩,颠下他橫抱,“你果然就沒吃飯。你胃怎麽那麽倒黴呢?跟了你。”
“你不他媽去杭州嗎?!”岑遙軀幹不動,改輕扇他左右臉頰。
湛超躲避,動頭咬他手,“懶得去了。”
“哎湛超,說實話,你債主其實已經給你做掉了對不對?”
湛超把人擺放進沙發,“是,還扔水庫了,一時半會兒老警還逮不住我。”
“牛逼,牛逼。”岑遙給他鼓掌,“燒什麽呢?”聳鼻子嗅嗅,是谷香。
“山藥粳米。”拿來拖鞋替他擺好,“再煮兩開就行了,我給你盛。”
岑遙側卧,看他朝廚房跑。
湛超跟他同質同構,卻全然不像,他天生該歸進少數那撥,即在憤懑悒郁中謀出燦爛,不訴苦,而是煙抽嗆了,咳出哭腔,完了說,看,今天火燒雲。他碰上鋼琴,仍能彈一首小步舞曲,房裏有不少速寫,靜物、人像,功底在。雖不至于仇恨生活到提筆寫詩,但聽搖滾,偏愛一支與他是鄉黨的樂隊,簡稱萬青,歌名兒多古怪。有些詞句跟着聽,岑遙都快背住了,“用無限适用于未來的方法,置換體內的星辰河流”,氣質到意涵都和湛超過于一致,抽象也溫柔,留得住嗎?讓人安又不安。
岑遙朝廚房瞥,看他拿勺拿碗。他莫名地想垮臉,撂開T恤,抱屈說,我今天被人踹了肋巴骨一腳,特別疼,喏,你看看,是不是青掉了?替我揉一揉,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