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宛轉蛾眉馬前死
金光瑤似乎瘋了。
大約是什麽時候瘋的,也沒個準斷。
從前金光瑤風光,自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他的一舉一動,仙督小咳嗽一聲,那風能從金麟臺卷到姑蘇雲深處,誇大成仙督他病入膏肓,氣息奄奄,惹得澤蕪君憐惜心疼,惹得藍氏族老白眼連連,惹得少女少婦浮想聯翩,惹得仙門看客引為美談。
多麽感天動地的兄弟情啊!若是赤鋒尊仍在,這段三尊結義的佳話就像那八月十五的月亮,圓滿無缺了。
每每聽聞這種話,藍曦臣就會露出遺憾的神色,金光瑤也小雞學母雞似的,跟着藍曦臣有樣學樣,頗做作地擠出幾滴眼淚,心眼兒裏卻暗暗地“呸”,潑婦似地罵:“圓滿個/屁!”
三人行,總有一人是多餘,很不幸,聶明玦就是那個多餘的家夥,金光瑤和藍曦臣親親熱熱,聶明玦總要做不速之客,劈頭蓋臉一陣呵斥,既砸金光瑤的場,也砸藍曦臣的場。
藍曦臣根本沒有脾氣,每逢此尴尬,總是苦口婆心地“大哥”長,“大哥”短,呶呶不休。
争論,辯解,安撫,好似懶婆娘的裹腳布,沒完沒了。
裹腳布纏得得金光瑤直冒火,因為他十分想看藍曦臣和聶明玦幹仗。
好幾次了,仗也沒幹起來,金光瑤厭倦了,他實在懶得看兩個八/九尺高,且力能扛鼎的男人演文戲,假裝着乖順垂下頭,黑漆漆的眼珠子往下一挪,恰好瞧見藍曦臣手按上朔月劍柄,手背上青筋虬結,像蜿蜒猙獰的青龍圖騰,可吓死個人了。
啊呀,那長長的白布條快栓不住了呢,既想揍死他,為何不動手?
活得這樣憋屈,這仙君當得也味同嚼蠟,地痞無賴都比您活得自在。
金光瑤幸災樂禍地想。
他吐了吐猩紅的舌,像毒蛇吐信,陰恻恻地笑了,心裏那個小人兒又冒出來,笑罵道:“假正經。”
金光瑤可不是假正經,他煩聶明玦,又不想做叛逆弟弟,思來想去,只好委屈大哥。
略施小計,就把聶明玦幹/掉了,此後月白風清,日子快活似神仙,他與那漂漂亮亮的藍大公子,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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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行玉令送了他,不許外傳的秘技傳了他,萬人之上的仙督捧他做了。
這鞍前馬後的殷勤,再沒心沒肺的人/渣也得敗下陣來,更何況金光瑤自認離真正的人渣還有一段距離,他遵循人之常情,逐漸淪陷,提起藍大公子就癡癡地笑,“假正經”也腹诽得少了。
活脫脫成了個小花癡,真是跌份兒到家了
管他正不正經,待他好,就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對他不好,就是壞到家的死對頭,是非對錯,全以他的感受為準。
這就是金光瑤評判人的繩墨。
簡單,粗暴,但少糾結,多好用。
有些假正經的人,就愛自尋煩惱,所以總要掉許多頭發。
他就沒這煩惱,養出一頭烏鴉鴉的青絲,惹得藍大公子總直勾勾地瞧,尋到機會就要上手。
金光瑤還挺得意,從前嫌棄自己生得招蜂引蝶,哪知不經意勾來輪大月亮,這嫌棄也就淡了許多,有時還會花些巧思打扮得花枝招展,全當為鞏固兩大世家聯盟犧牲色相了。
那段光景,真是春心蕩漾,丢人現眼。
他作畫,他遞筆。
他沐浴,他遞衣。
他纏他,他樂意。
他就是他的心肝寶貝兒,含在嘴裏怕化了,握在手裏怕碎了。
眼瞅着圓滿了。
——圓滿了個屁。
可不就是個屁嗎?除此之外,金光瑤實在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
聶明玦之死東窗事發,金光瑤拼命作死一番,成功讓月亮對自己轉了黑,又逃竄不成,終于身敗名裂。
那日在觀音廟中,金光瑤窮途末路,什麽不要臉的哀求話都說了,那殺千刀的藍曦臣一張鐵面無私,義正言辭:“不行,你有錯,要受罰,我也有錯,也要受罰。”
果然呀果然,男人的嘴都是騙人的鬼。
金光瑤鼻子裏發出不屑的輕哼。
他恨死了藍曦臣,這個負心的男人,他熨帖伺候他這許多年,端茶遞水,暖床疊被,就差爬上他的床做深入切磋,竟換不來一扇方便之門。
這賠本生意做的,就說氣人不氣人?
剛縫好的傷口又崩裂,霎時血流如注,混合瓦縫落下的雨水,将胸前的金星雪浪染成了朵鮮豔的紅牡丹。
多喜慶的顏色,恰好可慶祝他垮臺。
既然已垮臺,金光瑤無所顧忌,憤然決定對藍曦臣開撕。
他霍然站起,腰杆兒挺得筆直,嘶聲咆哮:“你算什麽東西?我爹嗎?老天爺嗎?你有什麽資格審判我?!!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年你心裏那些龌龊心思嗎?!!!你硬/的次數爺都記着呢!不是要審判嗎?爺就把咱倆那些事兒全抖出來,保管仔細描繪每個細節,可供姑蘇燕子橋下的瞎子們說上三百零六回!”
藍曦臣竟被斥得後退一步,冰清雪面上飛上兩片紅霞,現出惱羞成怒的神色,他還是那麽漂亮,引以為傲的風度卻被金光瑤碾了個稀巴爛。
按簫撫琴的手高高揚起,又僵在半空中,一巴掌最終懸崖勒馬。
金光瑤笑嘻嘻提醒:“澤蕪君,你抹額歪了。”
笑聲凄厲,活像個蠱惑人心的妖孽。
藍曦臣臉上挂不住,讓其餘人都出去,衆人都識趣地從了,魚貫出了大殿。
殿中獨留金光瑤和藍曦臣,中間隔着一座冷冰冰的觀音像。
藍曦臣氣得渾身發抖,玉山就這樣崩塌在金光瑤面前。
“呵,你也有見不得人的地方。”金光瑤快活地笑了,他覺得自己大獲全勝,這幾年從未如此快意過。
他對藍曦臣步步緊逼,一刀不解恨,緊接着又是一刀。
金光瑤圍着藍曦臣轉圈圈兒,手舞足蹈,高高興興得哼起了小曲兒:“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後來藍曦臣回憶,這時候金光瑤大約已開始癫了,他化身為一條妖嬈的藤蔓,瘋狂纏繞着,讓藍曦臣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他們糾纏着,既彼此依存,又互相絞殺。
此時金光瑤唱的是一首豔曲,講的是一對情人旖旎的幽會場景,藍曦臣聽得面紅耳赤,張口結舌,聊勝于無地反擊:“你不……不要胡說……我沒有……”
“你沒有?你沒有什麽?沒有對我動過情,沒有把我寫進花間詞裏?還是沒有趁我睡過去吻過我?”
金光瑤桀桀怪笑,如索命豔鬼,欺近藍曦臣。
“我就胡說!就胡說!就胡說!你殺了我,剮了我呀!我一定會變成厲鬼,來纏你生生世世,咱們碧落黃泉,天上人間,不糾纏到魂飛魄散就不算完。”
藍曦臣眉峰聳起,輕輕推開金光瑤,避開那怨毒的目光,決絕道:“我不會殺你,但也不會放你走。”
這句完了,他又放低了聲音,自言自語:“我不會容你再去對別人巧言令色,你根本沒有底線,什麽都幹的出來,我決不允許。”
金光瑤怒了,他大罵:“假正經,僞道學!你存心不想讓我好過!”
藍渙一聽,也愠怒,不管外面人是否聽見動靜,高聲道:“我不好過,你憑什麽好過?”
金光瑤張牙舞爪,猛地撲上去,竟張口咬住藍曦臣的左耳,沖力帶動藍曦臣重重撞上大牆。
藍曦臣猝不及防,痛得鑽心,卻動也不動,臉上無喜無悲,如那高高在上的觀音像。
兩個玄門仙首的花花架子碎了一地。
好精彩的窩裏鬥。
聶懷桑聽見動靜,步進來瞧見這一幕,不禁微笑。
金光瑤的靈力已被壓制,又遍體鱗傷,這一下猛撲已用盡全力,還沒把藍曦臣又香又軟的耳朵咬下來,就被沖進來的藍氏門生制伏了。
他滿口腥甜,吐出口血沫子,咂咂嘴道:“你耳根子還是挺硬的。”
對面藍曦臣半片臉染上鮮紅,他擦也不擦,只正了正抹額,說:“帶他回雲深不知處。”
聶懷桑問:“不先押去各大世家面前公審麽?”
藍曦臣漠然反問:“此事與他們有何幹系?懷桑,你想把我也打成同謀嗎?”
“不想。”
聶懷桑展開折扇,遮住半張臉。
于是金光瑤被藍曦臣擒回雲深不知處,關了。
究竟要關多久,也沒個準話兒,反正不可能是兩三年。
美滿佳話碎成月餅渣,良緣也就成了孽緣,連當初的雲萍初遇,在藍曦臣那兒想來也沾上了陰謀的顏色。
對此金光瑤想喊冤,色迷心竅撿個英俊男人回家罷了,怎就成了處心積慮的設計了?那時牆頭馬上,眉來眼去,藍曦臣可沒少揩他的油。
就他那張門板做的小破床,藍曦臣睡得可惬意。
客氣是個什麽玩意兒,藍大公子顯然不懂。
鬼知道孟瑤當初邀請藍曦臣同眠,只是客套幾句罷了,哪知這公子哥兒竟木讷到當了真,真以為他孟瑤是一朵無私小白蓮。
後來,金光瑤有了很多張床,象牙的,黃花梨木的,紫檀的,北海寒玉的,這些床上面都鋪着香噴噴的錦繡被褥,藍曦臣卻仍說那張門板做的床最好。
哼!假正經。
金光瑤又腹诽,心湖裏卻咕嘟咕嘟冒起七彩泡泡。
許多年後這些泡泡都破了,又化成浮沫,一吹就這麽散了。
金光瑤認為自己這段經歷足以寫成話本,給無知少男少女引以為戒:
路邊的野花不能采,路邊的男人更不能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