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夕殿螢飛思悄然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這句話簡直為金光瑤量身打造。

金光瑤飛黃騰達快得很,也就兩三年,垮臺也快得很,也就兩三天吧。

十二個時辰之內,金光瑤的黑料就鋪天蓋地飛,把他爹的風頭都搶光了,成為妥妥的話題一哥。

大家都特別好奇藍曦臣是個什麽反應,還有人專設了賭局,賭藍曦臣會不會承受不住打擊,拿抹額上吊自殺,到九泉之下向赤鋒尊賠罪。

如果藍曦臣也沒了,那金光瑤就能湊個七殺了,齊全。

還有人真情實感地替藍曦臣捏把汗。

六殺之下,尚能幸存,論傻白甜澤蕪君與狼共舞的二十年,一定十分精彩。

幸存者藍曦臣看過《金光瑤黑料彙編》後,倒沒有脆弱到解下抹額上吊,也沒撕心裂肺地去哭他大哥的墳,這寡淡反應未免太欠缺戲劇性,讓有意吃瓜的修士們好生失落。

但世上畢竟沒有不透風的牆,據不願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透露,澤蕪君看完那疊毀三觀的東西後,一劍把金光瑤送他的太湖石假山劈成兩段,以此适當表達憤慨之情。

鑒于金光瑤太過活潑,放回金麟臺等于放虎歸山,仙門百家經過一輪友好磋商後,最終由澤蕪君拍板:将金光瑤囚禁在雲深不知處,讓姑蘇藍氏的暮鼓晨鐘蕩滌他肮髒的靈魂。

仙門百家都嘀咕,藍曦臣這是要死保金光瑤了。

其實這也不是頭一回了,除了聶明玦那大老粗,有眼睛的都瞧得出來,藍曦臣對金光瑤護得緊。

大家都很同情聶明玦。

金光瑤不靠譜,藍曦臣更不靠譜。

桃園三結義那三兄弟也一起睡覺,但斷沒有劉備關羽睡覺不帶張飛的理,你和他倆一起睡過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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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漢,你這還搞什麽小團體,分明是小團體搞了你。

修士們對藍曦臣的袒護行為見怪不怪,烏鴉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叽叽呱呱一晚上,第二天也就散了。

最憤怒的反而是藍曦臣那些個叔叔伯伯,七大姑八大姨們。

姑蘇藍氏和蘭陵金氏遙遙相望數百年了,都是冷冷淡淡的交情,見了面點點頭罷了,背地裏藍家鄙視金家惡俗偏愛假笑,随風搖擺沒眼界,金家嘲笑藍家酸腐疊加面癱,作天作地太自戀。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五百年了,一直如此,都覺挺好。

哪知到藍曦臣做家主,竟與那渾身市儈的金光瑤打得火熱,弄出個“金藍一家親”的可笑局面。

于是雲深不知處總冒出感嘆:多出世的清淨仙府呀,怎也避不開那俗世裏的濁浪煙塵?

可誰敢到藍曦臣跟前去說?金仙督眼巴巴兒一哼,澤蕪君就往那十丈軟紅裏頭紮,從不怕豔粉香屑沾袖。

金光瑤翻了船,本以為藍曦臣能就此與他一刀兩斷,怎麽反變本加厲,引狼入室?從此以後,必然雞飛狗跳,家宅不寧。

這個妖孽,恰如燒燙的狗皮膏藥,一貼上就與肌膚融為一體,要撕下來,就得連皮帶肉一塊兒。

藍曦臣不知是癡呆還是單純怕疼,竟不肯下狠心撕了。

十幾張嘴圍着藍曦臣喋喋不休,唾沫橫飛,意思無非是不許金光瑤踏進雲深不知處的大門。

說了大半天兒,藍曦臣态度沒半點兒松動,只呆呆瞧着窗外一枝春海棠。

半晌後,他探出手,折下朵嬌豔海棠,在手心裏揉碎了,怫然道:“他斥我是僞道學假正經,既如此,我偏生要放他在跟前,證明他根本影響不了我!他縱自戕,我也不去見他!”

藍啓仁無奈:“他胡言亂語,你何苦聽進心裏,與他較那種勁兒?你是什麽樣的人,天下誰人不知?”

藍曦臣對着掌心吹口氣,散碎花瓣飄滿白衣。

一輩子這也好那也好的善人,這時卻鑽起牛角尖:“他就不知。”

被辜負的男人,并不比被辜負的女人容易釋懷。

吵吵鬧鬧以死相逼也攔不住金光瑤進雲深不知處大門,他的态度甚嚣張,進來的時候躺在擔架上,曬着太陽,咿咿呀呀唱着不堪入耳的豔曲,把莊嚴肅穆的仙府玷污了個痛快。

藍曦臣心裏門清兒,金光瑤就想看他氣得七竅生煙,壞了那張光風霁月的門面,藍曦臣偏不上這個當。

藍大公子全程冷眼旁觀,不肯讓金小賤/人再撩撥他分毫。

他本是高天上的月,怎可與這浸透了七情六欲的孽障共沉淪于情天孽海中?

可笑,太可笑了。

那二十年的俯首稱臣,鬼迷心竅,迷迷瞪瞪,純屬意外。

自金光瑤入了雲深不知處,藍曦臣日夜難眠,輾轉反側,連記性都差了,經常把思追喊成景儀。

他懷疑金光瑤趁咬他那一嘴,給他下了降頭一類的邪門玩意兒,于是私下裏特意找老岐黃聖手裏裏外外瞧過,人家瞧了半天,最後小心翼翼地說:

“澤蕪君,你多年欠缺夜生活,導致內分泌失調,所以才會喜怒不定,解決之道是吃些清火湯藥,或結束單身……修仙的男人也是男人,有這種需求再正常不過了——你不會仍舊以為牽個手就會懷胎吧?”

藍曦臣尴尬羞恥加窘迫,再三要人家保密後,逃也似回家閉關清修去了。

藍大公子那邊日子過得亂成狂草,隔着幾道花牆的金小賤/人這邊卻出離安靜。

作為囚犯,金光瑤的待遇堪稱貴賓級,給安排了小單間兒,有床有被,有吃有喝,推開窗就是山光水色,花木搖曳。

唯一讓他不滿意的是,單間兒在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和那假正經的雪洞就隔了十幾丈。

那個假正經窺見他的白胳膊都扭扭捏捏,仿佛多看一眼都嫌髒,鳥兒哪兒敢在不解風情的呆子眼皮子下面談情說愛?

“既不敢談情說愛,又怎下蛋呢?”

金光瑤時常這樣自言自語,數着海棠樹上的花朵,度過一天又一天,不知今夕何夕。

坐卧起居都被盯着,仍和做仙督一般受到重視。

可誰會着意琢磨一個破爛貨的心思——唯一肯琢磨他心思的又不肯見他,靈舌翻了也白翻,慘相賣了也白賣,渾身造作解數沒了用武之地,只有和自己較勁兒去了。

一條命還留着就不錯了,還管你痛快不痛快?

一個娼妓之子罷了。

沒了澤蕪君的垂憐,雍容金貴的牡丹就成了孤苦伶仃的小草芥,一文不值。

金光瑤也很有自知之明,既不哭也不鬧,也沒有尋死覓活,每日懶豬一般,混吃等死,有時候金淩心疼他,托人遞點兒名貴補品進來,金光瑤也吃得津津有味。坐牢第三個月,金光瑤開始折騰農家樂,他種了一畦韭菜大蔥,簡直要把日子過成詩。

當然,他的一切行動範圍僅限于方圓三十丈,金光瑤沒有試圖跑出去過,也沒有折騰出什麽大動靜。

時間一長,雲深不知處上下幾乎都忘了這妖孽的存在。

連藍曦臣自己都險些忘了。

閉關清修大半年後,藍曦臣出關,氣度雍容,神清氣爽,喜怒不形于色,一切如常。

大家都以為他已經過了那道坎,從此以後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最自命清高的姑蘇藍氏甚至開始張羅給藍曦臣相親,七大姑八大姨個個旁敲側擊,問藍曦臣心儀什麽樣的女孩子。

藍曦臣略想了想,比劃了一下自己胸前,說:“大約這麽高,要溫柔體貼,善解人意,要一見我就笑,會做飯,會烹茶,會縫衣,懂詩畫。”

七大姑八大姨還真照要求找來幾個,大家閨秀也有,小家碧玉也有,但沒一個能成的,去問藍曦臣原由,藍曦臣總默不作聲。

相安無事是這一天被打破的。

寒山寺要請新觀音畫像供奉,主持遂登門請藍曦臣繪像。

姑蘇藍氏源出佛門,藍曦臣欣然答允,他沐浴更衣,焚香祝禱後,鋪紙研墨,以虔誠禮佛之心,畫好一副觀音像。

藍曦臣畫技在姑蘇無出其右,像畫得自然極好,筆觸柔和,吳帶當風,栩栩如生,以朱砂為唇塗丹,再點上眉間輪,畫像上的觀音立即被賦予生命,仿佛要從畫中飛出。

主持在一旁觀看,沉吟半晌後,遲疑着說:“澤蕪君,這觀音美則美矣,只是……似乎太靈動了些,欠缺端莊慈悲相。”

說完,雙手合十,不停口誦佛號。

長輩們都用怪異又驚悚的目光望着藍曦臣,仿佛在看個瘋子。

藍曦臣仔細瞧了瞧案上觀音,也覺出怪異,這觀音妖冶妩媚,眉梢眼角詭谲幽豔,根本不像是菩薩,倒像個狐貍精穿了觀音衣袍,裝神弄鬼。

但這點并不足以讓旁人驚悚。

這觀音的眉目竟然很熟悉。

藍曦臣半天才回過神來——這不是寒室後關着的那個孽障嗎?

手一抖,筆落在畫紙上,在畫紙上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那觀音像恍然動了,滴血紅唇勾起,笑得詭異又邪惡,仿佛在嘲笑他:“假正經!”

真真是陰魂不散。

藍曦臣落荒而逃,恨不得離那妖孽越遠越好,他跑到彩衣鎮上晃悠到傍晚,才敢回去,好巧不巧,在山門口遇見藍景儀。

藍景儀提溜着一串荷葉包,藍曦臣問:“這是什麽?”

藍景儀也是個沒眼色的孩子,實誠答道:“這是燕子樓的桂花藕粉糕,斂芳尊要吃的。”

藍曦臣震怒,問:“他不是在坐牢嗎?怎還如此逍遙?”

藍景儀這下知道怕了,脖子一縮:“不是澤蕪君您說的嗎?斂芳尊想吃什麽用什麽,都給他買,不能苛待了他。”

藍曦臣這才想起,自己是說過這話。

他不苛待金光瑤,金光瑤竟也心安理得地不苛待自己,該吃吃,該喝喝,多麽沒心沒肺,多麽厚顏無恥,多麽負心薄幸。

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二日,被藍曦臣劈成兩半的假山忽然挪到了金光瑤窗外,杵在蔥茏花木間,十分礙眼,金光瑤一見那兩塊醜石頭就懂了,藍曦臣存心要膈應他呢。

金光瑤對此報以冷笑。

席子不夠他割的,何必荼毒那石頭呢?

幼稚。

此時正是暮春,紫蘿與薔薇争芳鬥豔,幽蘭與蓮花競逐優雅,那荼蘼也妖嬈造作,金光瑤趴在窗邊,托腮望着,任由放肆的念頭瘋長。

這些庸脂俗粉姿色都不如藍曦臣一根腳趾。

猶記得那年盛夏,假正經跑山中避暑,沐浴完畢後,自深潭中步出,他沒有穿靴子,那白玉般的足踩在滑膩的青苔上,青的翠,白的潤,指甲是珍珠樣的粉,混着那幽幽的草木香,把金光瑤的心思勾到九天之外。

金光瑤想得口幹舌燥,後悔莫及。

可惜了可惜了,當初怎麽就顧惜那張臉皮,沒把藍大公子辦了呢?

從前金光瑤一冒出諸如此類的念頭,就覺唐突了那月亮。

現在——

哼!

夜睡夢裏唐突,午睡夢裏也唐突。

他多的是唐突用的材料,不僅要唐突,還要讓假正經看見他的唐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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