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旋地轉回龍馭

兩個門生把兩塊太湖石搬進寒室中,太湖石上蒙着厚厚的白布,多像兩尊即将進廟的神,只待哪位高僧大能揭幕,就是金光四射,熠熠生輝,亮瞎凡夫俗子的狗眼。

澤蕪君卻想把這兩方頑石轟成齑粉,可恨那拖後腿的風度和臉皮死命捆着玉手,仙門第一公子的形象才勉強沒有崩塌。

可憐的門生放下兩塊更可憐的石頭,例行向藍曦臣問安。

藍曦臣正襟危坐着,面朝牆壁,一聲不吭,高冷到九天之上去了,他端坐的雲端高極,給他遞九百九十九張梯子,也不夠他下來的。

門生既不是金光瑤,也遞不出九百九十九張梯子,也不敢自作多情,于是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快入夏了,也沒人想起來給寒室換綠窗紗,以往這種瑣事,金光瑤到雲深不知處聯絡感情的時候也就順手做了。

真正讓藍曦臣不痛快的是,金光瑤不做了,竟也沒人代勞。

簡直豈有此理。

沒了金光瑤,日子就得徹底癱瘓嗎?藍曦臣不服。

其實倒也不怪藍氏門生,在他們的認知裏,澤蕪君是月做的魂魄,玉塑的身軀,能怕熱怕蚊蟲叮嗎?

澤蕪君自己也未曾提過換窗紗的要求,他們怎好多事?

于是藍曦臣只好寂寞高懸。

這時正是小滿時節,寒室外暑氣氤氲,濕熱難耐,寒室內則冷如深秋,充滿肅殺之氣。

門生垂首,默不作聲地離開,跫然足音遠去許久,藍曦臣才緩緩轉過頭。

他印堂發黑,眼下發青,眼白裏都是血絲兒,配上那白森森的抹額,披麻戴孝的裝扮,一副喪偶的鳏夫樣子。

這樣子他死也不會給旁人瞧見,尤其是那個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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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知道金光瑤過得如魚得水,藍曦臣的心态就崩塌到破碎風化。

金光瑤現在一無所有,身敗名裂,栖身之地還是他給勻出來的寒室後花園,怎麽還吃的下桂花藕粉糕,難道金光瑤不知道,他買藕粉糕的錢都要向藍大公子小金庫報銷嗎?

還有,金光瑤怎麽可以把寒室後的素心蘭花拔了,改種韭菜大蔥。

金光瑤不知好歹,尖酸刻薄,藍大公子胸懷寬闊似海,均能一一包容,也不會因為金光瑤作天作地就睡不着覺,金光瑤剛被拘禁時晚晚唱葷曲子,藍曦臣照樣入定打坐,修煉悟道,将那妖孽抛到九霄雲外。

唯一讓藍曦臣夜不成眠之處在于,金光瑤怎麽可以過得比他痛快?

兩個人乘的小舟翻了,他還在水中浮沉掙紮,而他已在岸上,還指着那水中的可憐蟲取笑。

當初結義時發過的誓言猶在耳。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要沉淪,自然也該一同,斷沒有一人溺死,一人逃生的理。

藍曦臣不負金光瑤,但也絕不容金光瑤負他。

金光瑤要擺脫他,這輩子都不可能!

藍曦臣從寒玉床上起來,掀開頑石上罩着的白布,動作幹脆利落,像那急不可待的登徒子掀開浪媚女子的石榴裙,裙下風光讓他潋滟清澹的秋水泛起軒然大波。

“我與假正經藍曦臣二三事。”

“寂靜的夜,芳菲殿中唯剩我與假正經僞道學的澤蕪君,他用色眯眯的目光瞧我,那手也不規矩的很呀!他明知我有妻有子,還纏我不放,日夜纏,夜也纏,今天為瞭望臺上金麟臺,明日為清談會上金麟臺,借口與花樣層出不窮,其實,我心裏清楚得很,他有事無事上金麟臺,無非想占我的便宜,那假和尚成堆的雲深不知處哪兒有我這樣的妖/豔/賤/貨能給他快活刺激?”

“做弟弟難,做假正經的弟弟更難,盡了弟弟的本分,還要盡丈夫的本分,早上與他逢場作戲,晚上又要逢床做戲,我這身子,都要給那假正經的衣冠禽獸榨幹了。”

“假正經于我面前脫了衣,我貪婪地看着仙門最金貴的一身皮肉,分不清這兒是天上還是人間。他的肌膚像玉一樣潔白,摸上去涼潤潤,滑溜溜,我的目光從寬肩逡巡到窄腰,腹上有嶙峋塊壘,水珠沿着那優美線條滾動墜落,我再往下看去,只見——”

撲鼻而來的血腥雜着微微的甜,滑膩的石上爬滿猩紅小字,內容不堪入目。

金光瑤昨天要過筆墨,藍曦臣想也不想就拒絕了,蘇涉給了他狠狠一巴掌,藍曦臣如今疑神疑鬼,最怕金光瑤魚雁傳書,又冒出個張涉、李涉來,不僅麻煩,還會往他未結痂的傷口上撒鹽。

可藍曦臣低估了金光瑤的生活技能,金光瑤竟用頭發和樹枝做了筆,昨夜取碎瓷片割了手腕取血作墨,用藍曦臣最愛的柔韌青絲混着鮮血,花了一夜功夫,在兩塊太湖石上寫了十多篇不可描述情節的故事,這些故事的主角無一例外,都是金光瑤與藍曦臣。

在金光瑤臆想的故事中,他把藍曦臣從頭到腳唐突了個遍。

不到一日,就有十多個家仆和巡邏門生觀瞻了金光瑤的大作,整個雲深不知處都炸了。

血腥小字扭曲成一張張笑臉,充盈藍曦臣的視野,逐漸擴散成鋪天蓋地的紅,藍曦臣于這世間情愛上的道行淺薄,連市井中的三歲頑童亦不如,登時以袖遮顏,連聲斥道:“冥頑不靈的孽障,我要把他——”

話說一半,就戛然而止,積攢到最高點的怒意霎時落到最低谷。

能把他如何呢?剮了還是殺了?還是把那雙亂寫的手剁了。

你忍心嗎?

最終藍曦臣的憤怒又給了兩塊可憐的石頭,石頭不幸成了金光瑤的替身,被藍曦臣用靈力捏得粉碎。

如果澤蕪君會打小人的話,石頭也許能幸免于難。

石頭毀了,胸口卻泛起異樣的感受,酸酸癢癢,酥酥麻麻,好像那個孽障拈了根羽毛搔着他的心,白日腦海時常浮現石上描繪的畫面,晚間睡夢裏更變本加厲。

在夢裏,那個孽障媚眼如絲,觑着他不肯放,一聲聲甜糜的“二哥”喚得他筋骨酥軟,無處可逃。

往東跑,那布衣孟瑤坐在門檻上替他縫補寒衣,往西走,那饕餮袍子的孟瑤替他添茶,往南遁,炎陽烈焰袍的孟瑤大喊着“澤蕪君,救我!”,往北逃,金星雪浪袍的金光瑤醉卧牡丹叢中,朝他勾手指抛媚眼。

他就是阿難,那孽障就是糾纏不休的摩登伽女,要用邪術來迷惑他入情障。

藍曦臣默念:“紅粉骷髅。”

那孽障縱有活色生香的美豔皮相,骨子裏卻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羅剎,如死了,遲早會化作一堆枯朽白骨。

藍曦臣啊藍曦臣,你怎連這皮相之障都堪不破,你修的什麽道?

你真把他當弟弟嗎——

停!

亂竄的念頭到這裏被生生按住,藍曦臣選擇不再深想,明哲保身在這裏體現得淋漓盡致。

但人最複雜的地方之一,就是思想與行動總無法統一。

澤蕪君也無法幸免。

思想歸于理性,身體皈依欲念,二者本質上背道而馳,最終走向何方,端看二者誰更勝一籌。

藍曦臣一壁唾棄自己,一壁又做好了随時食言的準備,他往哪兒走,那缰繩全交給了金光瑤。

話說回來,他又沒指天發誓說永遠不見金光瑤。

沒有對着蒼天發誓,就不叫食言。

金光瑤因為失血過多,整日躺床上休養,藍曦臣叫家仆時刻留心金光瑤的情況。

如果金光瑤病得厲害,或如從前無數次折腰向他獻媚,又或睡夢裏喊聲“二哥”,藍曦臣就打算順勢去瞧瞧他。

畢竟是當親弟弟疼的人,靈魂再肮髒也架不住他心疼,哪兒能真死生不複相見。

見了面後,依金光瑤那寧彎不折,說跪就跪的性子,過上幾個月,兩人就能回到過去那樣相敬如賓的日子。

到那時再換綠窗紗也不遲。

現在藍曦臣只需要一個契機,他在等金光瑤向他主動求和,不需要九百九十九架梯子,只要一個小凳子,澤蕪君就能麻利地下了。

等呀等,等了一個多月,盛夏來臨,蟬噪林靜,金光瑤更靜。

據家仆來報,金光瑤大約是絕望了,又或僅僅是學毒蛇蟄伏,沒有再表達過要見他的意願,夢裏也沒喊過“二哥”,連個“藍”字也沒聽見過,甚至連藕粉糕金光瑤也不要吃了。

偶爾藍曦臣夜裏裝作不經意路過金光瑤的單間兒,也沒聽見金光瑤唱那豔曲。

藍曦臣熱切躁動的心逐漸又涼了,他莫名覺察到一個嚴峻的事實,金光瑤已經不打算對他繳械投降了,上次那一鬧,就是金光瑤對他的宣戰檄文。

藍曦臣煩躁憤怒加心寒,也打定主意不搭理金光瑤,等金光瑤什麽時候耐不住寂寞了,主動過來找他,他才會降階相迎。

日子看似無風無浪,實則暗流洶湧,金光瑤依然吃喝種菜,藍曦臣照樣高坐雲端,兩人只隔着一片幽深竹林,金光瑤只要往竹林走個半柱香功夫,就能讓自己的呼喚傳進寒室的窗,可他偏偏不。

兩人雖沒見面,但對此刻的對峙狀态心照不宣。

他們正在較量。

金光瑤若先伏低做小,藍曦臣就贏了,藍曦臣若先降階垂顧,金光瑤就贏了。

感情裏先低頭的那個,往後只會一輸再輸,他們都是聰明絕頂的清醒人,深谙這道理,于是咬牙死守,不肯松懈,即使這傷人傷己。

要命的尊嚴不允許高傲的頭顱低下。

就這樣一直僵持到夏末初秋,金光瑤終于有了動靜,伺候金光瑤的家仆一瘸一拐地走進寒室,結結巴巴道:“宗……宗主,斂芳尊他……他想要元寶蠟燭。”

家仆叫藍平,生得很醜陋,五官歪斜,天生有殘疾,話也說不利索,每次與藍曦臣對視,總是自慚形穢地低着頭。

藍平本不該出現在寒室附近,是藍曦臣特意點了他和另一個老态龍鐘的家仆照料金光瑤。

因為他們都很醜陋——伺候金光瑤的人就應該醜陋。

藍曦臣無法解釋自己這種微妙心思,當他做出決定并履行的時候,木已成舟。

藍曦臣從不把藍平放在眼裏,自顧自烹着最新鮮的明前龍井茶,假裝不經意問:“他要那些做什麽?”

“明日……似乎是斂芳尊母親的祭日。”

藍曦臣點茶的手一顫:“你怎麽知道?”

金光瑤從沒和他提過哪天是孟詩的祭日。

藍平幾乎是匍匐在藍曦臣腳下:“偶爾……偶爾和斂芳尊閑聊,他随口提起過。”

藍曦臣袖子一拂,茶具翻了一地,噼裏啪啦,震顫整個寒室。

“讓他自己來和我說。”

唇舌捷足先登,理智被澤蕪君一袖拂到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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