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翡翠衾寒誰與共

風度和臉皮這下也栓不住藍大公子意圖興波作浪的心。

雲本就無常,時而安恬漂游,時而降下甘霖,時而電閃雷鳴,震铄天地,叫那些享受雨露滋潤的凡夫俗子知道,那風調雨順并非理所應當,方才能記得割舍私藏的美酒佳肴,年年祭祀雲中君。

藍曦臣千般思量,萬般咀嚼,都不能明白,為何他對金光瑤予取予求,千依百順,金光瑤依然背着他與旁人茍且,一有風吹草動就要棄他而去,連意思意思的留戀之情都沒體現出一星半點兒。

藍曦臣是個極端完美主義者,不能接受這樣潦草的結局,更無法忍受自己投入十分,金光瑤只肯出三分。

這不公平。

是他給的還不夠嗎?還是他不夠完美,或身上有讓金光瑤難以接受的缺點?

藍曦臣百思不得其解。

此時,他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問題不在他對金光瑤不夠好,而在他對金光瑤太好。

就因為那好得來不費吹灰之力,那孽障才會得寸進尺,肆無忌憚地揮霍他的雨露,磋磨他的耐心,折辱他的自尊,末了還要再反咬一口,與他拿喬。

他對他好,怎成了理所應當呢?

烏雲擁聚,遮蔽白日,山中潮氣湧升,寒室內的光線驟然暗淡,窗外一聲驚雷,狂風大作,竹枝婆娑,竹葉搖擺,娑娑作響。

藍曦臣左耳後根隐隐作痛,仿佛聽見那孽障正在不遠處肆意取笑他,他摸了摸耳後齒印,一張玉面陰沉沉如修羅,他一字一句說:“還不快去?”

很平靜的語氣,又莫名比雷聲更嚴厲。

藍平幾乎是爬着出了寒室。

藍曦臣把散落滿地的茶具收拾好,擺的整整齊齊,煮了一壺新茶,又整理好儀容,确定自己美過藍忘機後,就安安靜靜地靠窗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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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紫檀案,富有韻律感的“篤篤”聲回旋盤繞,窗棂撲撲作響,秋雨滴滴霏霏,藍曦臣攢了滿心幽怨,只等金光瑤一來,就将怨氣一股腦兒傾倒金光瑤頭上。

等啊等啊,從午後等到寒室成了黑漆漆的一片,茶燒幹了三壺,也沒等到日思夜想的那個人來。

——信不信二哥你也沒辦法啊。

金光瑤那輕飄飄的話語如魔音貫耳,藍曦臣渾身發冷,竟觳觫一下。

金光瑤過去總說寒室冷,藍曦臣從沒覺得,此時終于覺出來了,寒室的确冷,冷得砭他的骨,刺他的心。

多可憐啊。

澤蕪君又如何,第一公子又如何?于那孽障而言,既已成為棄子,就不值得再讨好。

藍曦臣對着滿室飄蕩的青色帷幔,神色越發陰霾,整整齊齊的貝齒幾要化為尖銳的利齒。他多想竄出窗去,将那負心薄幸,忘卻供奉神祇的妖孽咬死,嚼爛,吞下,将他的魂靈困在體內,永世不得超生!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七情六欲的毒素頃刻侵襲全身,藍曦臣孤坐幽冥雪洞,兩眉間裂開一條深深的溝壑。慈眉善目的觀音終被逼得堕入魔障,化作那十八層地獄中的轉輪王。

黑化有時不需要大喜大悲的刺激,只需要一個小小的崩潰點即可,比如一次失約。

所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正是此理。

藍曦臣振衣而起,步出寒室,顧不上撐傘,冒雨直奔金光瑤住處,猶如索命白無常。

他要夜審那孽障,發落那孽障。

如金光瑤死不悔改,負隅頑抗,藍曦臣就要把金光瑤送出雲深不知處,送到福喜酒樓後廚,讓金光瑤重新做回他的賬房先生,打那油膩膩的算盤,打到哭,打到向他跪地求饒,打到那戲子的職業操守回來,又敷衍出笑臉讨他的歡喜。

那高天上的月飛也似降臨小屋外,藍曦臣不給自己猶豫怯懦的機會,一塵不染的白靴踩過青蔥翠綠的韭菜苗,學那登徒子翻過籬笆,再一腳踹開那房門,大喝道:“孽障!你休不知好歹!信不信我讓你從何處來,回何處去——”

話未說完,藍曦臣就發覺詭異。

小小的屋子裏黑黢黢的,潮濕黴味撲鼻,但沒半個人影子。

好容易積蓄的怒火怼了個虛空。

金光瑤不見了。

恐慌的情緒霎時蓋過怒火。

他兩指一點,四方桌上油燈即亮,左右環顧,爬滿青黴的牆上只有他一個人的影子,孤零零的。

藍曦臣沒了主張,連喊數聲“阿瑤”,屋裏依然靜悄悄的,那桌那櫃那床都沉默着觀看他的笑話。

打開衣櫃,翻亂少得可憐的衣物,掀開大紅繡被,又往床下桌下找了,仍沒見金光瑤的影子,一盆涼水兜頭澆下,藍曦臣惶惶不安起來。

還說要送去打算盤,連他不在跟前都心慌意亂。

那孽障,真是他命中克星。

離家出走的金光瑤是在寒室後窗下被發現的,當時天已全黑了,金光瑤坐塊大青石上,靠着牆壁呼呼大睡,渾身上下濕透了也無知無覺。

他得了藍平傳話,磨蹭了半天,還是動身去找藍曦臣了。

孝子之所以為孝子,可貴之處就在這兒,和老娘比起來,與假正經的私人恩怨根本不值一提。

穿過那片竹林,一路暢通無阻,待回過神來,已在寒室牆根下。

寒室與囚室之間,竟沒有設置結界。

那何止是個假正經,還是個缺心眼兒,竟對蛇蠍毫不設防。

他若趁着夜黑風高,拿把菜刀潛入寒室,假正經能保證毫發無損嗎?

讓金光瑤覺得悲哀的是,他竟沒有動過一絲殺那負心漢的念頭。

哼!

他自然不會殺假正經,假正經若沒了,誰出錢給他買桂花藕粉糕吃呢?

不過竊玉偷香,沾他點兒便宜,還是可以的。

他預備在囚室牆壁上畫幅《澤蕪君出浴圖》,怎可放過這等積累素材的千載難逢之機。

于是金光瑤扒着窗沿,用金簪子挑開一條窗縫,行了最下作的偷窺之事,藍曦臣每日下午都會沐浴,雷打不動,只等他洗完澡,再進去也不遲。

近來金光瑤自感有些莫名其妙,似乎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有時候半夜會起來,跑到竹林裏漫無目的地晃到清晨,有時又會忽然勃然大怒,将錦繡衣衫撕得粉碎。

他想,他離瘋不遠了。

不過他不在乎,這感覺挺痛快,還能膈應到假正經,兩全其美。

藍曦臣在裏頭等啊等,金光瑤也在外頭等啊等,假正經坐在裏頭,一動不動,一直到黃昏都沒有沐浴的意思,金光瑤盯着那蒼白的側影,眼皮越來越沉重,竟就這樣睡沉過去。

待醒過來,已在寒室,室內點着長明燈,想來長夜還未過去。

他渾身冰涼,唯胸前一片熨燙沿着肌膚漂浮着,從鎖骨一路游移到心口。

金光瑤聽見粗重的喘息,像猛獸預備撕咬獵物前的蓄力,讓他害怕。

垂眸一瞧,衣領是幹燥的,衣緣上纏繞卷雲紋暗花,清雅得很。

這不是他的衣,那熨燙也不屬于他。

衣領半開,衣扣解開幾顆,一只骨骼遒勁的手正探進衣領中,手背經絡凸起,猶如青龍翻雲覆雨,多麽威武雄壯,充滿了侵略的意味,如果給聶明玦瞧瞧,那莽漢一定會吓呆的。

這是一只男人的手,金光瑤認得這只手。

察覺到金光瑤醒了,這手定住不動,手指微蜷,指甲陷進軟緞似的肌膚。

金光瑤心中升起莫名的悲涼意味,眼眶一熱,鼻子一酸,淚水滾下,沾濕枕巾。

他正被亵玩着。

金光瑤空洞的眼睛睜的大大的,他虛望床帷,裂開嘴冷笑:“澤蕪君,我知道,您只是在幫我換衣。也怪我不識擡舉,應當閉着眼,待您享用過全部再醒來,最好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如此方才體貼懂事。”

那手一猛然一顫,像被毒蛇咬了一口,閃電般撤出金光瑤衣下。

藍曦臣迅速背過身,平生頭一次逃避金光瑤的眼神。

他瞧見了金光瑤眸裏的水光,那水光于他而言,就是最大的譏嘲。

金光瑤經常哭,這次卻是被他輕薄哭了。

藍曦臣既不敢面對金光瑤,也不敢面對自己。

這個企圖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醜陋,下作,惡心。

他已不記得做出那舉動時,內心是何想法。

他仿佛丢了魂,那手不是他的手,偏要去解已扣好的扣,那眼也不是他眼,偏要去賞頸下春光。

身體竟不受理智控制,自小讀的禮義廉恥皆被驚雷擊碎,他在金光瑤心裏的形象也轟然倒塌。

藍曦臣羞憤欲死,生出自挂東南枝的心思。

金光瑤憑着本能感覺了一下,假正經并沒動過真格,他的貞操還在——可笑,他這樣的人渣,有何貞操可言?

金光瑤自己都笑了。

燈影幢幢,藍曦臣瑟瑟發抖,蜷縮成母體中嬰兒的姿勢。

金光瑤木然坐起,泰然自若地扣上扣子,輕撫藍曦臣後背:“你需要找個女人,這樣就不會饑不擇食了。”

藍曦臣強迫自己舒展身軀,面對金光瑤,他站起來,跪在床榻下,慘白着臉說:“對不起,我錯了。”

金光瑤怔然,心中難受程度堪比當年滾下金麟臺。

還沒細想,他就麻利地滾下床榻,也跪下來,心裏才稍稍好受些。

他對藍曦臣說:“既對不起我,就放我走。”

方才還有點可憐的假正經一聽,立即換上鐵面,專制本性原形畢露:“不行。”

好在金光瑤本也沒對這涼薄男子報以很大希望,這個要求被否定後,他沒多糾纏,旋即換了個要求:“我想要元寶蠟燭,還有紙錢,明日是我母親的忌辰。”

“可。”藍曦臣這次答應得很幹脆,“你若幫我換窗紗,我可帶你出去放風,你願意嗎?”

“當然願意。”金光瑤立即應承,臉上卻沒有笑意。

這個男人決口不提方才所為前因後果,像要把那一頁撕了,然後他會繼續演兄友弟恭的戲碼,演到金光瑤疲倦厭煩。

撕了,就不存在嗎?

藍曦臣或許有健忘症,金光瑤記性卻好得很。

這樣被撕掉的書頁,這些年累疊了厚厚一沓,所以金光瑤的心涼了。

他忍不住要諷刺藍曦臣一下:“我是良家婦男,不與你這孟浪之徒在外頭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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