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

廉纖微雨映着金光瑤的寂寞,他抱膝坐于蓬窗下,呆呆地出神,那風纏夾着雨卷進來,沾濕了半邊身子,窗下的傷心人也一無所覺。

傷心?

他才不傷心呢!

不僅不傷心,還歡天喜地,恨不得敲鑼打鼓表達凱旋歸來的喜悅之情。

金光瑤強迫自己笑,唇角彎成月牙,肌肉一動,那臉就開裂似的疼。

疼是真的疼啊。

打在郎身,痛在吾心。

只要他對藍曦臣還有半點兒眷戀,折磨藍曦臣等同折磨他自己。

不過管他呢!他只要痛快。

金光瑤哼着藍曦臣度的雅樂,自我發揮着填上豔詞,哼了一陣,驀地想起藍平就快要來送早點了。

金光瑤一咕嚕爬起,跣足下了床,面向牆壁,脫下濕漉漉的衣。

動作慌裏慌張,偷偷摸摸,活像與他人私通的不貞婦。

這是藍曦臣的裏衣,決不能教閑雜人等看見他穿了,會損害藍曦臣的清譽——

如今他的清譽與我何幹?

待金光瑤心思轉過彎來,雪白緞子已堆疊在腳下,他已一絲不挂,赤條條一如剛出母體的嬰兒,來去無牽挂。

為何還要替他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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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出息的孬種,奴性不改!

啪!

金光瑤狠狠自己扇了一巴掌,比扇藍曦臣那巴掌還狠毒十倍,打得自己頭暈眼花,眼冒金星。

既無人來打醒他,那就讓他來打醒自己。

完了,一切就結束了,昨夜已是終章。

藍曦臣心氣兒比九重天還高,挨了那樣的羞辱,以後一定……

哪兒還會有以後?

金光瑤親手剪斷情絲,了結這段孽緣,從此以後不必再互相折磨,多好。

他深谙男人的心思,藍曦臣得到他,他就是沾了灰塵的石榴裙,将在歲月消磨中變得黯淡無光,最終成為壓箱底的舊物,連一眼都不屑多看,只有讓藍曦臣無法得到他,他才能繼續做他心尖尖兒上的朱砂痣,永遠鮮活靓麗,恒久如新。

這方成一生一世。

至于他自己,沒有希望,也就無所謂失望,更好。

沒有希望的金光瑤心如死灰,單薄似紙人,風一吹就飄走了,無根無憑。

他好像真的已一無所有,成為這世間的孤魂野鬼,可憐又多餘。

不,他才不可憐,他還有自尊,他沒有對藍曦臣搖尾乞憐,這就是他最後可依恃的硬骨,令他不至于破碎瓦解。

自尊比愛情可靠得多,至少可以自己掙,不需要等那個猶豫不決,自欺欺人的男人施舍。

陰雨綿綿,實在天好涼個秋。

金光瑤體寒畏冷,微微顫抖着,他像趨光的蟲,撿起了冰涼的濕衣,他的心思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樣堅定,一觸及藍曦臣的衣,又心猿意馬,将那衣緊抱于懷中,仿佛這樣就抱住那個心思不定的男子。

就這樣任由洶湧的情潮翻湧着,金光瑤根本身不由己,慘白的臉埋進白衣中,尋求片刻慰藉。

“荒唐!”

忽聽得一聲嚴厲的當頭棒喝,金光瑤如驚弓之鳥,魂飛魄散,顫顫巍巍轉頭。

他方才正肖想的人正立在蓬窗外,冷觑着他,雙目赤紅,簡直要噴出兩團三昧真火,将眼前孽障燒成灰燼。

藍曦臣從未表現出如此可怖的憤怒,一道驚雷響起,白光閃了閃,呼應着男子的雷霆之怒。

金光瑤慌了,趕緊丢了衣。

多年養成的,對這男人的臣服瞬間擊垮他,他讷讷解釋:“二哥,我沒有亵渎你的意思——”

“你每日都這樣嗎!”藍曦臣咆哮着,青龍爬上他的額角,形狀簡直照着那天幕上的閃電勾勒出來。

天塌地陷,他已無法再做那是置身事外的翩翩佳公子,風度在憤怒面前不堪一擊。

世上本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從前能萬事折中,張口閉口勸人冷靜,只因那傷人的事不曾降臨在他身上。

“不,不是每日都這樣!”金光瑤目中瑩然,給藍曦臣一瞪,雙膝一軟,跪将下去,他顧不上遮掩赤裸的身軀,拼命搖頭,“今日是頭一回!我指天發誓,從前絕沒有做過類似的事!如有半句謊言,教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我不信!哪兒有那麽巧,我一來就撞見!”藍曦臣一拳砸在窗扉上,砸出個大洞,那木制的窗搖晃數下,可憐地吱呀一聲,哐當掉地。

金光瑤吓得瑟瑟發抖,在藍曦臣面前越發矮小,他思緒越發混亂,小聲啜泣,人也變得神神叨叨起來:“我真的沒有,你不要那樣想我,我真的不是那樣龌龊的人,當年,你的衣衫我都是洗三遍濯三遍,人家洗衣圖省力,用腳去踩,我從不舍得冒渎半分,熬着辛苦為你忙碌到半夜,挂上竹竿後就不敢再碰一下,生怕弄髒了你的衣——”

“孽障,你不要轉移話題!”藍曦臣驟然打斷金光瑤的追憶, 神情像是要哭,他低吼:“到底有多少人看見過你這樣兒?快告訴我!”

“只有你!”金光瑤全盤招供,“這是我初次犯案,從前決計沒有過的!”

膝蓋蹭着冰涼入骨的地磚,金光瑤跪走到藍曦臣面前,仰視着他,幾乎是哀求着說:“二哥,你信我。”

“不可能……”藍曦臣微微搖頭,雨水冷冷拍在他臉上,水珠串串,分不清是雨是淚,“一定還有旁人瞧見,你供出他們來,我就不追究你。”

“真的只有你。”金光瑤執拗道,“我若做這樣的事,怎會讓旁人看見?”

“我在你眼裏真是個蠢貨嗎?”藍曦臣怒焰沸騰,他鉗住金光瑤的下巴,“這窗戶大開着,誰都可以瞧見屋中情形,今日如來的不是我,瞧見你這赤身裸體的就是藍平。好一個玉體橫陳!你光溜溜地站在窗前,展覽自己的身體,是想以此報複我嗎?”

“報複……”金光瑤昏昏茫然,大眼稚純,“我報複你什麽?”

藍曦臣只以為他在挑釁,額角青筋又暴起,為免傷到金光瑤,他松了手,後退一步,緩了一陣,才疲倦道:“阿瑤,求你穿上衣服好嗎?不要再丢人現眼,就算不為我的臉面,也為你自己的臉面着想。”

金光瑤這才懂了藍曦臣因何而怒,原來他們方才一直在雞同鴨講。

藍曦臣并沒發覺到他外強中幹的本質。

金光瑤又冷靜下來,他擦幹眼淚,爬回去穿上衣,抱着雙膝坐在地上,背對着藍曦臣,悶聲道:

“我只是恰好在換衣而已,他們來之前會在遠處喊話,得我許可才會靠近,這不是你知會他們的嗎?只有你,才會不聲不響地靠近,冷不防出現在窗外。再說,大家都是男人,有什麽看不得的?我是你的誰?你又是我的誰?你有什麽立場因此憤怒?”

藍曦臣愕然,他于雨中默立許久,推門入屋,把一個食盒放在桌上,說:“抱歉,我不該兇你,你淋了雨,我為你送姜湯……和你要的東西。”

金光瑤蜷縮于牆角,像受傷的小獸。

藍曦臣走過去,長臂撈起他,驚覺這人竟如此輕,輕到令他心痛。

他把金光瑤抱到床上,從衣櫃中取出一套幹燥的衣衫,放在金光瑤身邊:“換衣,不換,我就親自替你換。”

然後背過去,作非禮勿視之态。

金光瑤老實換了衣,坐桌邊打開食盒,見裏面除了姜湯,還有一碟子桂花藕粉糕,不禁悲哀萬分,同時渾身寒毛直豎。

這個男人剛被他深深傷害過,還能如此體貼周到,太過可怕,誅心還是藍曦臣拿手。

為什麽不讓他徹徹底底死心呢,這磋磨人的孽障。

他不覺瞥向藍曦臣,藍曦臣也正看着他,緊接着,一只溫暖的手伸來,撫上他的臉頰,柔聲問:“誰打你了?”

金光瑤察覺到藍曦臣脈脈溫情背後的野心勃勃,他早該料到的,藍曦臣骨子裏比誰都好勝,絕不會屈服于昨夜的敗局,才半夜功夫,他就重整旗鼓,氣勢洶洶反殺回來。

金光瑤提着萬分小心,仰頭灌下姜湯,道:“我自己打的。”

藍曦臣貌似心疼:“為什麽要打自己呢。”

金光瑤喉頭嗆辣,不禁咳嗽連連:“因為我賤,賤人就該打。”

藍曦臣取出一方雪帕,替金光瑤擦拭嘴角殘湯,說:“我可舍不得打你,更不願除我以外的人瞧你的身子——我對你的心,你真的不懂?”

藍曦臣眼神熾熱,足以令任何一個懷春少女癡迷,金光瑤卻避之唯恐不及,他不搭理藍曦臣,只當他不存在,狼吞虎咽吃完藕粉糕後,就鑽進被窩裏睡覺。

一直睡到日暮時分,金光瑤才懶散地起身,藍曦臣竟然還在,他就坐在床畔,凝視着金光瑤。

金光瑤心中警鐘敲響,預料到大事不妙。

當夜雨停,金光瑤給母親燒元寶蠟燭紙錢,藍曦臣也在旁邊兒陪着,待他還和從前一樣,柔情萬種,金光瑤卻只覺得他包藏禍心。

金光瑤燒完了紙錢,藍曦臣還沒有走。

他立在扶疏花影間,湛然若神,傾下身,于金光瑤耳邊呢喃:“如果你需要我,我可以每天過來陪你。”

原來他竟可以這樣誘惑,只要他想發散自己的魅力。

金光瑤驚嘆着藍曦臣刻意釋放的驚豔,卻斷然推開這人間無雙無對的尤物。

他知道他想要什麽。

他要他像從前那樣馴服,圍着他打轉,像星星圍繞着月亮,為此不惜纡尊降貴,從雲端降臨人世。

但為時已晚。

金光瑤不欲再玩見不得光的暧昧游戲,于是他挑明:“澤蕪君,你下凡與我這個孽障較勁,本就是輸。”

“孽障,你害怕輸嗎?昨夜已是你的極限,今晨又故态複萌,如果真的不在意,為何又要對我辯解?”藍曦臣以玉簫挑起金光瑤的一绺青絲,青絲溜溜滑過玉簫,金光瑤的心也跟着微微顫動起來。

憤怒過後,藍曦臣敏銳地洞悉到金光瑤對他的在意。

“随便你吧。”金光瑤撇撇嘴,“輸不輸我也無所謂啊!有所謂的只有二哥你。”

他覺得沒有必要再談下去,轉身欲走,一條長臂攬住他腰肢,迫他旋身,緊接着,唇舌被封緘。

他被按在桂樹下,整個人都被玩弄于對方股掌之間。

旁邊還有紙錢的餘燼,風一吹,僅存的火光黯淡下去,四周是無邊的黑暗,枝丫搖曳,淡柔纖小的黃金香屑落了滿身。

藍曦臣的攻勢如狂風海嘯,金光瑤根本無法喘息,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席卷,他頭昏腦漲,幾次想掙紮,都被牢牢鉗制住。

當藍曦臣不再禮讓,竟可怕如斯。

他無助地抓住男子的胳膊,嘤嘤示弱,男子卻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吻得如癡如醉。

好容易觑着機會,利齒上陣,咬住那糾纏他不放的舌,濃厚的血腥味散開,男人悶哼一聲,終于放過他。

金光瑤大喘口氣,推開那為非作歹的登徒子,罵道:“假正經!”

藍曦臣擦擦嘴角滲出的血,淡淡問:“你不喜歡我這樣嗎?”

“不喜歡。”金光瑤咽下藍曦臣的血,渾身虛脫,靠樹坐下。

兩人暫時休兵,各自養精蓄銳,默默無言許久後,金光瑤忽然問:“昨夜你的承諾還作數嗎?我為你換了窗紗,你就帶我出去放風。”

“當然作數。”藍渙好整以暇。

“明天我就要出去放風。”

“好,你要去哪兒?”

“燕子樓。”

說完,一管玉簫落地,滾到金光瑤腿邊,金光瑤撿起玉簫,拿着手裏把玩,低下頭:“我是個正常男人,想逛青樓很奇怪嗎?”

等了很久,都沒有人接話,金光瑤擡頭,面前空空如也。

藍曦臣不知何時已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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