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名花傾國兩相歡
藍曦臣走了,留給金光瑤看不到盡頭的黑暗,金光瑤挺身向虛空中抓,卻只抓到幾點金屑。
他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咫尺之距,如不能相望相知,即是天涯兩端。
金光瑤翠眉低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下去。
精氣神跟着藍曦臣離去,他成了枯藤衰花,甚至不能獨立站起,只好攥緊玉簫,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
藍曦臣遺失了裂冰,一定會回來找尋的,我得在這兒等他。
就算是人渣,也得做拾金不昧的人渣,不能貪圖小便宜,多跌份兒?
叫薛成美那厮看不起。
金光瑤這般自欺欺人。
就這樣靠樹坐着,數着星星,聽着清露滴答落階,一直坐到天明,烏發上挂滿露水,沿着下颌滴下去,氤透了秋衣。
這秋衣內襯是狐貍皮,藍曦臣給他穿,似有暗嘲他是狐貍精之意,金光瑤恨恨想着。
他心胸狹隘,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度藍曦臣,以此減少內心對他的依戀。
唯割舍依戀,做回那離離的野草,方才能存活。
一塵不染的潔白衣角又飄然而來,金光瑤仰面,正對上那溫柔憂郁的眉眼,斯人眉睫上挂着水珠,并不比金光瑤體面多少。
藍曦臣藏匿于花枝後,凝睇了金光瑤一整夜。
金光瑤無心留意細枝末節,他看見藍曦臣回來就失了神,丢了魂,啞聲喊:“二哥……”
這一喊簡直柔腸百結,蘇蘇松松,層層疊疊,像姑蘇豆沙餡兒的月餅,直掏藍曦臣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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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曦臣微動容, 問:“你坐在這裏一夜,是在等我回來嗎?”
“是。”金光瑤雙上捧上玉簫,說着違心的話:“裂冰是你自己落的,我留此等你,免得你倒打一耙,誣賴我偷竊。”
藍曦臣涵養極好,并未怫然作色——與前夜那場可笑的仙人跳比,唇槍舌劍根本不值一提。
他接過玉簫後,屈身蹲下,擡起金光瑤下颌:“孽障,你沒有良心。我何時對你倒打一耙過?”
拇指覓機揉紅蒼白的唇,金光瑤挨不住,嘤咛一聲,身子簌簌發抖,桂樹枝丫搖擺,降下漫天芬芳花雨。
“你口上沒有,心裏卻有。你自己道心不堅,卻反暗怪我勾引你,斥我為孽障,不是倒打一耙是什麽?”金光瑤蹙額颦眉,雙手捉住那不規矩的手腕:“別再行輕狂之舉,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你自己,我不是你的通房丫頭,你不收斂,我就去告訴藍老先生。”
金光瑤的反抗甚無力,手上力量可忽略不計,藍曦臣絲毫無退卻之意,反将拇指伸進金光瑤口中撩撥,他笑道:“孽障,你送我那兩塊石頭春宮後,還有誰會信你有貞烈之德?縱我承認犯罪,他們也只會以為我在包庇你。”
金光瑤氣結。
是啊,身敗名裂的人渣和高山仰止的名士,該信誰,一目了然。
求人不如求己,金光瑤決意自力更生,且與這假正經周旋到底。
他就不信,就憑假正經那點兒微末道行,還能壓住他這舉世無雙的大惡人。
金光瑤逆反心生,騰地竄躍起來,張牙舞爪,虛張聲勢,神經兮兮,色厲內荏。
藍曦臣給他誇張的姿态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但見金光瑤沒有攻擊他的苗頭,複又笑了笑,漫不經意問:“小孽障,你又要咬我?”
他巴不得金光瑤咬他,正可就勢還一場仙人跳,一雪前恥。
金光瑤窺破藍曦臣眼裏的危險企圖,沉着退下青石臺階,假意望天,悠悠然道:“今日天清風沐,正是出游好時機,二哥,你以為呢?”
語意柔和,又夾雜小小的逢迎之意,一如往昔還未決裂的時候,令藍曦臣想起昔日攜手并辔的大好時光。
他不免心搖神馳,颔首應道:“同感。”
正想順着臺階将“燕子樓”一節越過,金光瑤卻不容他避諱:“所以,你什麽時候帶我去燕子樓呢?二哥,阿瑤已大半年未近女色,委實憋得慌,再這般下去,不如上吊自殺痛快。”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藍曦臣一聽金光瑤有自殺之意,冷聲道:“誰許你自殺?我不許。”
“你好霸道。”金光瑤吃吃一笑,捉住痛腳,“從前竟沒瞧出你如此蠻橫無理。我還道你與其他纨绔不同,原來骨子裏仍是一丘之貉,我就真死了,你又能奈我何?”
“你不會死的。”藍曦臣步下臺階,雙目洞徹,要把金光瑤看個底朝天,“你非常恐懼死亡。”
他替金光瑤摘去落于發隙的木樨花屑:“如果你真的想死,不會活到今天,你種的菜長得很好,可以送一些給我嗎?”
金光瑤秀眉揚起,咬緊牙關,恨聲道:“是,我不會死的。我活着,就是對你對你最大的報複。我要好好兒地活着,吃你的喝你的穿你的,吸你的血,壞你的名,還要用你的錢去逛花樓。”
“随便你。”藍曦臣巋然不動,穩如泰山,“我無法,也無謂。”
金光瑤黔驢技窮,秀美的容顏猙獰如鬼,他又陷入瘋癫狀态,倒退下臺階,振袖指着那讓他恨愛交加的男人,厲聲道:
“有朝一日你的妻子進門,我必要出來搗亂,我要大鬧你的婚禮,到她面前将你的黑歷史全抖落出來,讓你成為整個修仙界的笑話。藍曦臣!你此生都別想走出我的陰影——”
他忽略臺階上滑膩的青苔,狠話還沒放完,腳下即一滑,整個人往後栽倒。
呵,真是丢醜。
天旋地轉,身子如墜雲霧,一只手穩穩托住後腰,金光瑤免于滾下臺階的命運。
然後雙腳離地,他已橫懸在半空,手一撈,揪住一片卷雲紋,金光瑤身子蜷縮,埋首雲霧中,不敢再叫嚣,難得地乖順下來,像外頭打架輸了,縮回主人懷裏的家貓。
藍曦臣橫抱着金光瑤,緩步下臺階,他的心情似乎不錯,聲音也變得輕快:“燕子樓的地址在哪裏?我不認識,需得找一個熟門熟路的艄公才可。”
燕子樓是姑蘇最負盛名的青樓,但凡姑蘇人,沒有不知道寒山寺和燕子樓的,包括藍曦臣,他從哪裏聽來的,不得而知。
這名字從他口中吐出,叫金光瑤覺得分外不合襯。
可恨的周全又跑出來作怪,他嗚咽道:“你得喬裝改扮,不能洩露行跡。”
“為什麽不能洩露行跡?”藍曦臣竟比金光瑤落落大方,“我會帶夠錢,絕不會賒賬的。”
“重點不是這個!”金光瑤扭了一下,“澤蕪君上青樓。你想這樣的花邊傳聞滿天飛嗎?”
“如果你擔心這個,我們就不去好了。”
“……去,當然要去。”
豁出去的君子對上有顧忌的小人,前者碾壓了後者。
輸掉的一方說到底不過是輸給了愛情。
藍曦臣和金光瑤是翻牆出去的。
過去他們常常幹這樣的事,金光瑤來雲深不知處,寒室夜裏常常是空的。
不然兩個人對着滿山花花草草吹冷風,多乏善可陳?那是貧賤伴侶的窮開心。
公務談完了,沒有娛樂,這玄門仙首做着還有什麽意思?又不是老耕牛。
娛樂不能是魚水之歡,就只能往姑蘇城裏找去。
姑蘇自古繁華,夜市裏賣着菱藕,春船上載着绮羅,千燈碧雲,高樓紅袖。
金光瑤覺得藍曦臣生于斯,長于斯,卻不能領略這世俗的歡樂,未免可憐,于是他經常慫恿藍曦臣與他夜奔下山,到姑蘇夜市去玩。
藍曦臣也許就是在夜市裏聽說燕子樓的,他第一次提到這地方時,适當表現出了一點隐晦的興趣。
好在金光瑤是個有底線的人渣,他要做班婕妤,不要做趙飛燕,就沒有把藍曦臣往那藏污納垢的地方帶。
不過,想去的地方,就算當時忍住了,有朝一日終還是要去的,更何況燕子樓委實很好找。
到小河畔,還未問,就有船家上來問要不要去燕子樓,藍曦臣大方承認,丢了銀子在船頭,不與艄公有肢體接觸——他有潔癖,從不與陌生人親近。
上了船,藍曦臣也不坐船艙,就立在船頭,雕塑一般,引得過往船只上和岸上洗衣的女子頻頻側目,有幾個女子因看藍曦臣入神,竟失足落水,引得嘲聲笑浪,藍曦臣目不斜視,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度。
金光瑤冷眼旁觀這一幕幕鬧劇,心想,藍曦臣才是趙飛燕。
他鑽出艙,揶揄趙飛燕:“你不肯觸碰生人,也不憐香惜玉,偏要去逛窯/子,屆時莫不要被吓得昏過去,那群如狼似虎的女人絕不會放過你,我也絕不會救你,若丢了貞潔,你可不要想不開上吊。”
藍曦臣伸臂,攬住金光瑤腰肢,說:“我不是去做恩客。”
“那你去做什麽?”
“我去看你如何當着我的面做恩客。”
“我就當着你的面做了,又如何?”
“我就當着她們的面,做你的恩客。”
藍曦臣語氣漠然,卻讓金光瑤不寒而栗,敲打效果甚佳。
金光瑤栗栗而戰,仍學死鴨子嘴硬:“我不信你敢這樣不要臉。”
藍曦臣看出金光瑤真怕了,揉揉他的額發,以示安撫,又摟他入懷,輕聲細語:“你既不自愛,我又何必再顧忌那些?阿瑤,你當明白的,一個男人,總有條底線是不可以碰的,不要逼人太甚。”
金光瑤又咬了他脖子一口,藍曦臣則随他咬去。
兩人鬧過一通後,一路無話。
夜幕降臨,兩岸華燈初上,瑣窗次第打開,紅妝粉面一一浮現,構成兩條糜麗濃豔的人世浮屠。
烏篷小船靠上碼頭,藍曦臣攜着金光瑤上岸,動作溫柔體貼,呵護備至,金光瑤如一尊木偶,任藍曦臣擺弄。
一座燈火璀璨的花樓矗立于他們面前,還未進去,就有幾個豔俗女子粉蝶撲花似地撲上來,一個個眼裏嗜血,像那餓狼見了獵物。
塗着豔紅蔻丹的手搭上金光瑤肩膀,就被一根長長的物件拍了一下,花娘痛得縮手,其餘花娘也吓得退開。
金光瑤一瞧,那長長的物件,竟是一根戒尺,雲深不知處裏用來懲罰小孩兒用的戒尺。
藍曦臣竟帶着這玩意兒上花樓。
金光瑤不由捧腹大笑:“澤蕪君,你是來勸娼妓從良的嗎?”
藍曦臣答:“她們從良與否與我無關,我只防紅杏出牆。”
金光瑤歪嘴一笑,幽幽道:“聘則為妻,奔是妾(大意:明媒正娶就是妻子,私奔的就是小妾,沒有名分)。我是個什麽呢?通房用的下/賤人罷了,你又何必如此小氣?”
藍曦臣收了戒尺,說:“你要名分,我給,我父親能給我母親名分,難道我就不能給你嗎?”
金光瑤無言以對,自顧自晃進花樓,藍曦臣亦步亦趨跟上。
一進去,免不了又有一群莺莺燕燕糾纏,都被藍曦臣以戒尺打走,搞得老鸨好生納悶,要不是金光瑤出手闊綽,要了個上等雅間,她險些以為是兩人是來砸場的。
兩人上了雅間坐定,金光瑤叫來最好的酒菜,又問老鸨:“聽說你們這兒的花魁飛燕最擅長脫衣舞?”
旁邊兒藍曦臣重重抽了口氣。